“您会吗?”
“从前不会,但现在也许会,我也逐渐看明白了,大陈宫中相对立的人,没有任何可能彼此原谅,彼此放过,总要走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地步。殷绣,我也问你一句话,如果为钊和刘宪,终究也要拼到你死我活,你会怎么做?”
佛香渐淡,程灵的侧脸映入殷绣的眼中。
说的虽然是刺心刮骨的话,面容却已经端庄秀丽。时光流转,她与身俱来的坚硬与执着转化成了另外一种危险的东西。
“娘娘,绣儿是个女人,这一生都不会负官家。但我也有自己的道理,哪怕再难再痛,我也会把该还的还了。”
程灵笑了笑,“好,我就看着。”
说着,她站起身,侧手推开殿门,“你回去吧,从这里慢慢地走,我看着你走。”
“是,娘娘保重身子。”
说完,弯身行了个礼,方行了出去。
走了十几步,身后又突然传来程灵的声音。
“殷绣,以后,你和魏钊的每一步,我都会这样看着。”
殷绣回过头,程灵立在门侧,姜黄色的帐子扬起一面,半遮住她的身子,大寒的天里,人也显得越发的单薄。
皇后也过不好。
殷绣的心中陡然生出这一句话。以至于她不忍与她相看,转身快步走出了明仁殿。
回至福宁宫的时候,珠灵正在殿门前等她。手里捧着一只破开皮的石榴。“夫人,您可回来了,奴婢怕您回来就要去官家身边伺候,特意在这儿等着给您回话。”
殷绣接过那只石榴,放在手中细看。
“怎么了?这是哪里来的。”
珠灵道“将才郑婕妤来了,好像是来给官家送东西的,官家那会儿不在宫里,她就来我们那儿坐了会儿,这只石榴石她给您的,但说的却是太妃娘娘让她带给您的,还带了一句话,说什么‘留则不见腹中子’奴婢没听明白。”
殷绣到时听懂了这其中的意思,看来,魏钊的旨意已经传到殷茹那里去了。
殷茹是在告诉她,要想保住子嗣的秘密,就要设法让她留在宫中。
“你把这个石榴收好。官家呢,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书房。”
“好。”
殿内,魏钊正坐在书案前看折子,折子旁边累着的仍然是那厚厚的几册《资治通鉴》,杨嗣宜站在一旁研磨,殿中却弥漫着一股酒香。魏钊看得认真,没有发觉殷绣进来,提笔同杨嗣宜道:“今儿晚膳传郑婕妤宫里,晚些朕过去。”
杨嗣宜到是看见了殷绣,一面应是,一面道:“那请魏夫人来替一替奴婢,奴婢好去传话。”
魏钊抬头,见殷绣立在红木梯柜的旁边,搁笔笑道:“过来。”
殷绣走到他面前,杨嗣宜便退了出去。
徽州进贡的墨,有一股极淡极雅的香气,殷绣低头嗅了一口,含笑道:“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什么都不敢贪,但就是喜欢这徽州的墨,记得当年,哪个大人送了他一段,他一面记着清廉的道理,一面又偷偷的自己研来写画,那些字啊,我至今都还收着。”
魏钊侧头看他,“听说当年殷府抄家,你求了刘宪,留下了好些殷相的手迹。”
“嗯。”
殷绣手上动作不停,“父亲一生什么都没有留下,通共只有那些书文,是他一辈子的心血。”
魏钊的手叩在一本折子上,目光盯着面前的笔架,沉默了一会儿。
“官家,怎么了?”
“没什么,许成宗刚走,朕再想,现在是不是重审当年殷相谋逆案的时候。”
殷绣研磨的手一窒,墨香入鼻,酒香追随而上,她侧头看时,才发觉椅旁架了一个红泥炉子,上面咕噜咕噜地烫着一壶酒。
“您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魏钊往椅背上靠去,“是有一件,南边盐运上的案子理清楚了。刑部已经拟文,该处置的处置,该赏的赏,该补的缺位,朕也终于可以按自己道理来了。”
殷绣沉默下来,重新研墨。
魏钊看着她,“你是不是想问刘宪的事。”
“奴婢不敢。”
魏钊坐直身,捏住他的手腕,砚台中的墨汁一下溅出几个星点,落在魏钊的虎口处,他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怎么了,你很久不这样自称了?”
殷绣松开魏钊的手,从袖中取出绢怕,蹲下身子替他擦拭。
“我有些怕,自从知道您再查掖庭狱的旧案,我就有些怕。官家,徐牧虽然在朝廷上失了人心,但他在南方的势力都还在,人如今也都没有出汴京,这个时候,官家……”
“你是觉得,我不应该动刘宪吗?”
“奴婢不敢。”
“绣儿!不要这样跟朕说话。”
殷绣握住手上的绢子,慢慢站起身。
“官家,绣儿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绣儿没有资格,也不应该多说什么。绣儿也明白,官家这一路行的不容易,到如今不该手软,可是,我识得刘知都多年,他不是乱臣。”
魏钊低头看向那方替他擦拭污迹的帕子,“朕还没有给刘宪定罪。朕是想理清楚父皇在位时的那几桩案子。朕明白,过去刘宪在那个位置上,是要用些手段,累些罪恶,但他对你有恩,朕为你,就记他的功,至于功过是不是两抵,朕会自己思量。”
殷绣听他这样说,倒也有些后悔之前的态度。抚裙跪下来,轻声道:“是我把官家想得轻了。”
魏钊却也站起身,在她面前蹲下来。
“绣儿,别跪我,受不起。”
殷绣抬起头,魏钊面上带着一丝柔和的笑,这个笑容她很久没见过了。
“您说什么话。”
魏钊抬手将她耳旁的一缕碎发向耳后挽去。
“入大陈宫以来,我很多事都渐渐惯了,但并不见得都是我所喜欢的。从前在长春宫,你比现在要轻松快乐不少,拿着一日的吃食,也敢和我揶揄玩闹,我不是矫情,那个时候,在不入口的饭菜都吃得下,母后不大清明,却是个安静慈爱的人。如今母后的身子是好了,可也不似当年那样待我了。”
殷绣握住他在耳边的手。
“绣儿没有变的。”
“但你觉得我变了,是吗?”
殷绣摇了摇头,“官家,我一直记得长春宫初相遇,您跟我说的话,那时候,我和您都还小,都还不知道这天下,皇权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虽然怀念那个时候,我并不觉得是您变了,从前畅意,是因为肩上没有担子,如今负重,是您坐了您该坐的位置,做了您该做的事。”
魏钊笑了,撑了她一把,将她从地上扶起。回身亲手把了酒壶,朝外换人取盏。
“陪我饮一杯?”
“陪您饮一杯后,能求您一件事吗?”
“不饮也可求啊。”
“我想求您,让殷茹留在宫中。”
魏钊闻话沉默下来,良久,方道:“绣儿,你该知道,我这么处置她是为什么。”
“我知道,可是官家,您能不问缘由吗?绣儿日后,一定会跟你说明白的,只是现在,我不能让殷茹离开。”
“究竟为什么?”
“您就当我舍不得这个唯一的妹妹。让她再留一段时日。”
魏钊凝殷绣良久,“好,你既求了,我就应你,哪日你愿与我说原委,我在做我的处置。”
殷绣笑了笑,亲手斟酒盏,盏满而不溢,清凉的酒色映出男子俊逸的容貌。
“官家……”
“嗯?”
“茹儿倾心于您,您知道吗?”
魏钊饮了一口酒,“知道。”
“那您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虽仁善,但并不是无心,我既然知道你会伤心,何谈其他。”
惧怕的情绪,总会被一句话治愈,虽然知道那是暂时的,人也会为此欢愉很久,以至于忘记无数的烦忧。比起程灵,又或者殷茹,吴嫣,郑婉人,还能在仓皇人世间享受情爱之乐,殷绣已觉得命运厚待于她了。
过了十一月,整个汴京城都在候着第一场雪了。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年关,天下太平,税政轻平,朝廷上也一洗废帝在时的腐朽奢靡之气,呈现出一片兴兴向荣的气象。
城南的瓦肆萧条了些日子以后,如今又重新热闹起来。连着在汴京南面起了十几座棚区,演出杂剧及讲史、诸宫调、傀儡戏、影戏、杂技等各种伎艺的艺人,足足汇聚了数千人,天虽大寒,但棚中热闹不减,百姓们年终有了余粮,也乐意花些银钱儿在里头取乐。
除了民间的文人骚客捧艺人,十二月初,棚间也进出不少官场上的人,有的时候一锭银子一锭银子的大手笔打赏出来,也是惹得众人侧目,但那打赏的人好似也不避嫌一般,偶尔还高调一句:“徐府徐老爷赏……”
十二月初八,相传这一日是释伽牟尼佛的成道之日,又叫“法宝节”按照往年的惯例,白马寺要派五味粥,大陈宫中也要赐百官粥,这是大陈朝历代皇帝用以笼络臣子之心的形式。
这日宫里正忙乱,刘宪月初也回宫当职了,殷绣与他在福宁宫外匆匆见了一面,却也因为各自手头有事,并没有说上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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