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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钟,琥珀浓 (容九)


  伤口并未愈合,所幸新婚吉服亦是红“色”,拜堂时也没有人发现端倪。
  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子,终成了他的新娘子,他在推开新房大门时,心里却生了恨。
  恨她糟践自己的心意,恨自己错付于她,恨友人错付的自己。
  可掀开她的红盖头,看她的珠钗被他打“乱”,竟还想着为她戴好?
  他恨自己无用。
  在听她说出那句“非我心仪者”时,世界坍塌,他对她说出了这一生最狠厉的话。
  当机立断,何以未断?
  每一字,每一句,既是戳她的心,也是剜自己的骨。
  珠钗刺破了掌心,他“逼”自己做出决断。
  逃婚,是为了离京救人,不告而别,是少年对少女的割舍。
  成功救出革命党人是不幸中的万幸,踏上邮轮前,沈琇写下了两封家书。
  一封是为了“迷”“惑”父亲,误导他自己要去美利坚,另一封……是给她的。
  其实离京后,他曾自问,既奔往血路,何以要强求她的支持,祈盼她等他呢?
  想要退婚……是她的权利,她的选择,被迫嫁给不愿嫁的……他,她亦是受害者。
  沈琇一遍遍说服自己,看似通情达理,却不敢承认,这是为管不住心的自己找的借口。
  饶是写废了几张信纸,有决绝的告别,有假作放下劝她离开沈家的淡然,但无法寄出。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在一封诀别书里,写上“如愿等我,我必归来”这样的话。
  而后,抵达香港时的浑沌,收到电报得知她未离开沈府的不可置信,再度北归时的忐忑与憧憬,一切一切,历历在目。
  直到回到家,回到东院。犹记去时霜叶红,归来天地缟素白。
  白“色”的雪,红“色”的天,成了他挥之不去的人生底“色”,也是……唯一的“色”彩。
  “沈琇?沈琇……”沉溺于红与白的天地,听到有人在遥遥唤他,“沈一拂!”
  云知的手胡“乱”的往前探,始终听不到回应,急得爬起床叫来福瑞,福瑞听到动静冲进来,“二少爷是不是又犯病了!”
  “又?”她问:““药”呢?你知道“药”放哪里么?”
  “这两日,二少爷都把救心丸随身带着……”
  她回去“摸”他的衣服,无意间,“摸”到脸,指尖拂过“潮”湿,她倏地愣住。
  下一刻,听到他低低地说:“福瑞,烧壶热水来。”
  福瑞忙称是,云知还没从急惶中晃过神,想越过他去开台灯,还没“摸”到开关,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前所未有的用力,勒得几欲令人窒息,像是永远都不愿放开。
  感受到他异常的举动,她不敢再动弹,“你、你怎么了?”
  “我不小心睡着了。”他说:“只是……睡了一觉。”
  “我听福瑞说你犯过心病了?”
  “庆松看过了,也说没事。”
  灯亮起时,他的面上已了无痕迹,福瑞送来热水,她在水汽氤氲中,望着眼前人,失神片刻,忽然道:“都不重要了。”
  没头没尾的,连一旁伺候的福瑞都愣住,云知喃喃重复了一次:“都不重要了。”
  只要我们平平安安的,以后总能慢慢变好。
  沈一拂将她湿透的额发撩起,拨到耳后,低声问:“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你说,你不怪我了?”
  云知看福瑞还在,脸一热,福瑞悄然一笑,躬身退下。
  “你这人,从小到大总这样,我还没同你说重话呢,就拿心病吓唬人……”她眨去了眸中薄薄的水雾,“我哪次没原谅你了?你不要总是把吵嘴能解决的问题,上升到身体健康啊。”
  他笑,“对不起。”
  和前一次不同,这声道歉,饱含了太多太多。
  她好像听懂了,又不全然懂:“何况,我提纸鹤……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不想叫你误解……”怕再诱出他的病来,她没往下说。
  “我明白。上天待我不薄。”
  他生来心疾,半程饱受生离之苦,后来尝尽死别之痛,人生至此才不过二十七八载,却能说出一句“上天待我不薄”。
  只因她还在。
  他的手托在她脑后,情不自禁俯身,轻吮了一下她的唇,“你也待我不薄。”
  云知“哎”了一声,窘得往后一躲,“亲就亲,别亲的这么……”
  “怎么?”
  她脸一烫,“我哪知道你。”
  眼底里弥漫的悲思被她娇憨的神态冲淡了,这回,是发自心底笑了,“我不擅亲吻,有不周之处,还望日后多多指点。”
  “你、你敢说你不擅……”云知气急,“我懒得理你。”
  她又躲回锦被里,他侧躺着,单手支着脑袋:“明天,一起出门好不好?”
  “出的去了?”她诧异。
  “嗯。”
  那一夜书房里的情/事虽无人敢近前旁观,但院子里的那些人都是带着任务来的。男女欢爱之事,假戏未必能分辨,真的就是真的,根本做不了假。
  饶是那些丫鬟婆子更私密的场合都见过,在听过他们沈二少爷的墙角后,个个回去禀报时皆是面红耳赤。
  既然小儿子老树开花是真,愿主动递出辞呈也是真,父子关系尚需修补,没必要搞得太僵。次日,沈邦就解了他的禁足——尽管出门的条件是得要人跟着。
  翌日上午,沈一拂先去见过沈邦,随后回来,给她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后带她出门。
  派来盯梢的副官姓江,单名一个随字,年纪虽不大,看出行事极为沉稳,且真心实意的在贯彻沈邦的指示。轿车局限的空间内,江随坐在副驾驶座上,不时回头瞄着后座的他们俩,她敢打赌要是沈一拂跳车,这人一定干得出当场拔枪的事。
  “他也没必要……把眼睛黏在我们身上吧……”她小声嘀咕。
  “就当不存在好了。”沈一拂心情倒是不错,“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云知一时也没想出来,只说:“想吃好吃的。”
  沈一拂对司机道:“前门。”
  前门既是京师店市,自古以来便是锦窗秀户,市街繁华。
  五格格小时候就喜欢来这里边逛边吃,对不少老字号的美食都是如数家珍。上回从车站出来,只是光看几眼就走了,这次车直接开到八大楼之一的正阳楼,未到午饭时间,几乎满座,一上桌,便点了她爱的玫瑰枣糕、小酥鱼和炙子烤羊肉。
  沈一拂虽着常服,光看他一身气度,再加桌畔站着一名军官,就知来头不小。老板不敢怠慢,忙令后厨抓紧些,瞅着这姑娘年纪小,主动送上一支冰糖葫芦,“姑娘且尝尝,新蘸的糖葫芦,饭前开开胃。”
  女孩子家没有不爱吃糖葫芦的,云知咬了一口便竖起大拇指:“糖衣蘸的恰到好处呀,山楂里的馅儿是冰豆沙吧?”
  老板看她南方姑娘长相,却说着地道的北京口音,更觉亲切,“可不是,就我们家有这种做法,姑娘要是喜欢,走的时候可以再捎上两串。”
  很快,炙子烤肉先上来,光闻香气就令人垂涎欲滴。云知起了劲,筷子迫不及待地一探,愣是给沈一拂拦了下来:“太烫了,凉了才能吃。”
  “烤肉凉了还能好吃么?”她抗议。
  “有火气。你嗓子还没好全。”抗议无效。
  云知拗不过他,只得乖乖先啃别的,眼珠子还是盯着那焦香四溢的肉片。沈一拂看她心急难耐,先夹起一片吹过,再用嘴唇试碰着温度,蘸酱装盘,挪到她跟前:“别急着吞。”
  “哎呀知道。”她趁还有余温赶紧夹起放进嘴里,只觉得这滋味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满足的再吃第二口。
  两人就这样,一人烤过肉片吹凉,一人尽情的吃,直把站在一旁有瞧没得吃的江随看的一愣一愣的,就连上菜的老板都有些惊异。
  实则老板惊异的点在于——尽管近看这先生的脸是年轻的,气度上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而女孩的模子却显小,前头并未意识到这两人是一对,非要说是一对也不是不可以……但这先生的举动又不像是对一般的小情人,反倒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察觉到老板的眼神,云知停下手中的筷子,再顺着他眼神看向沈一拂,立即会意:“呃,那个,我感冒了,我叔叔怕我上火。”
  “咳咳咳。”一直板着脸的江随给口水呛着了。
  这下轮到沈一拂停筷了。
  “那你叔叔可真是宠你呀。”
  老板离开后,云知慢慢抬头,看沈一拂面上浮过一丝阴霾之“色”。
  “叔叔?”他重复一次。
  炙子上的肉焦蜷而起,若眼神有温度,云知可以肯定此刻的自己一定比肉焦。
  她假作未见,拿起碟子里的肉往酱油料酒里一顿和弄,“能、能长个辈分,不也是喜闻乐见的事嘛……”
  话未说完,忽听后边有人说:“沈家二少爷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侄女了?”
  但见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阔步而来,身后跟着好几个军官,穿着和江随相似的军服,仔细看,却又略有不同。
  云知回头时,那人目光顺其自然落到她身上,又“哟”了一声,“好漂亮的侄女,我之前怎么都没见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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