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内室的事,穆宴也在用膳时同她说了一些。
她才知晓,原来紫宸殿内还有这玄机。
只是那地方给她的感觉并不好,因而她也没细问,陪着穆宴用了晚膳后,对方才放她离开。
走之前,对方还特意提了句。
“皇姐寝殿这几日应是一样无人的罢?记着千万不要让人殿内伺候。”
一听这话,穆染便知晓了对方的意思。
“我的寝殿内,从来无人守夜。”
她只是回了这么句,接着便听对方轻笑一声。
“其实有人也无碍,朕并不在意。只是为着皇姐想罢了。”
之后穆染便没再接话。
她安静用着膳,听着对方时不时在她耳旁轻声说着什么。
只是全然不上心,多数都是听了便过了,一点儿印象都没留下。
自紫宸殿出来后,在外等了许久的千月方忙着到跟前来。
“殿下。”心中虽疑惑为何自家殿下进去这么久,可她却没开口问,只是道,“车舆在紫宸门外等着了,奴婢去叫驾士将车舆驾过来。”
“不必了。”穆染徐徐道,“本宫自己走回去,让他们先回吧。”
千月虽不解,可还是应了声,两人下了台矶后,她才吩咐一道跟着来的两个小宫娥去紫宸门外传长公主的话,接着自己便跟着长公主慢慢往明安殿回去。
“千月。”正走着,她忽然唤了对方一声。
“奴婢在。”千月忙应道。
“你家人替你定下的婚事,你可见过对方?”
千月因她这话被问得一怔,回过神来后忙道:“回殿下,奴婢入宫多年,一直未曾归家,只是从家中寄来的家书中得知爹娘替奴婢定了一门亲事,待奴婢离宫后便完婚。至于对方是何模样,奴婢一概不知。”
“你既从未见多对方,也不知对方是怎样的脾性,就不担心所托非人吗?”
千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婢的婚事又怎由得自己做主?况这宫中能放出去的又有几人,许多人若是过了二十五还未离宫,便只能宫内了此余生,奴婢得殿下您的恩惠,已是旁人羡慕不已的了。待奴婢出去时,早已是老姑娘,那人既愿意等奴婢到现在,奴婢又岂敢再求旁的?”
照规矩,宫女到了二十五便会陆续放出宫,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这宫内总要有人伺候,因而便总有宫娥是被留下的。
千月便是其中一个。
她当初原是在尚宫局,只是后来被穆宴抽调到了穆染跟前伺候,这一伺候便是十数载,从一个普通丫头走到今日大宫女的地位,这之后又没有人接替她,因而当初大赦宫女时,便没有她的份。
千月原以为自己要在这宫内待上一辈子了,都打算写家书回去叫父母退了那门亲事,谁知竟还有如此造化,长公主亲自允了她说待她二十六岁生辰时,亲自向陛下请旨,赦她出宫。
听了对方的话后,穆染双眸朝前,视线却不知落在何处。
“是了,能出宫便是最大的幸运了。”旁的又有什么可求的呢?
“你也是,小翁主也是。”穆染的声音清冷,却莫名有些低,“你们都很幸运,能够有离开皇城的那日。”
“殿下……?”
千月极少见到她这副模样,因而有些愣愕,正待要说话时,却见对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面上不带任何情绪。
于是便只能将话咽回,再次安静跟着对方。
明安殿离紫宸殿并不远,乘车舆不过两刻钟便到,是整个皇城内除长安殿和明义殿外离紫宸殿最近的宫室。
只是若靠着双腿慢慢走回去,这路程便稍微有些周折了。
因着不外出不喜许多人跟着,穆染每回出来都只带上千月并两三个小宫娥。
这回便更简单,算上她自己,连同千月外,都只有四个人。
那驾车的驾士自然不算在内。
而方才自紫宸殿出来时,千月便照着她的吩咐将那两个小宫娥打发去寻驾士了,故而眼下宽敞而寂静的宫道中,唯有她主仆二人在走着。
旁的宫人内侍因着日日都有事在身,故而行走在宫道内也是步履匆匆,甚少停下。
皇城大而广,巡值的金吾卫也不能时刻都在此处待着,因而整个皇城内,许多地方都长时间没人经过。
那些个偏僻的地方,若非自己留心,只怕在宫内待上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发现。
穆染幼时之所以会被那些贱籍欺辱这么长时间,也正是因为这样。
没人会在意那等冷僻的场所究竟发生过什么,又有何人去过,在深宫皇城之中,唯有在贵人跟前得脸,才会被旁人记住,否则便是死了,也死的悄无声息,只怕连尸首开始腐烂发臭也不一定会被人发现。
这明安殿去紫宸殿的路上实则也有许多小道,有些也是偏冷寂静,常年无人去瞧一眼的。
穆染迁宫至明安殿后,从未这样一步步慢慢走回来。
这么几回去紫宸殿从来都是乘车舆,因为她知道,穆宴等不了她很长时间。
若去的晚了,对方只怕又不知要发什么疯。
故而每每应诏前去都从未在意过这路上的情况,及至今日只带着千月独自往回走,她才偶尔发现,原来这条路上,也有这么多阡陌纵横的小道。
“殿下别往那儿去。”千月的声音忽然响起,穆染才顿住步子,然后发现自己好像在走神的时候竟往一条狭长的小路走去了。
“这是去哪儿的?”她止步后往里面瞧了瞧,结果因着天色已经开始落下,那里面又偏,朦朦胧胧也看不清什么。
“回殿下,那是去奚官局的路。”千月回道,“宫中小道纵横,许多路都是相通的,只是过于复杂,不好打理,再加上贵人们都不愿往这种小道处走,因而六尚局的人便极少派人去这些地方修剪草木。经年累月下来,这些地方的石砖上都结了厚厚的青苔,人一踏上去若不留神只怕立时三刻便会摔出个好歹来。”
千月说的这些其实穆染都知道。
当初母亲走后,她独自一人在宫中生活了六年,自然明白许多地方是旁人不愿踏足的。
而奚官局。
便是贱籍终年服役的地方,整个皇城中,最低微卑贱的人尽数聚集于此。
奚官局的贱籍做的是终年无番的差事,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欺辱他们,只因这些人是贱籍。
要想脱籍唯有一条路,便是天子亲自下旨。
除此之外,但凡没入奚官局的,生生世世连同子孙后代都是贱籍。
穆染幼时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因为那些来欺辱她的人中,最多的便是奚官局的贱籍。
一般的宫人当差时并不会有太多怨气,毕竟都是良民出身,宫中规矩,不得轻易体罚。可贱籍不同,奚官局的贱籍虽是人,可实则在旁人眼中同牲畜并无分别。
这宫内最累最脏的活是贱籍去做,主子不高兴了便可随意打骂,便是折磨死了,也不过是从奚官局的名册上划掉一个名字罢了。
无人会在意。
因而那些贱籍常年受尽贵人的折磨,心中早已扭曲,便会去寻那时孤立无援穆染的错。
穆宴第一次见到穆染时,她便是被一个疯癫的贱籍踩在地上,十指指尖都被狠狠碾磨,若是那时穆宴不是恰好经过那地方,穆染便是不死,十指也会完全废了。
所以被救之后,穆染虽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谢意,但她是真心感恩穆宴的。
若不然,当初穆宴落水,她也不会日夜守在对方床边照顾。
只是后来对方越来越出格的举动,叫她愈发难以接受,慢慢地,也就成了今日这样。
思及此,穆染又想起对方,因而心中有些压抑起来。
“走罢。”她声音轻缓地说了声,“天色暗了,再晚就瞧不见路了。”
说着便转身要回到大道上去,谁知刚走了两步,忽听得方才那小路中传来一阵凄厉的痛呼。
“唔啊——!!”
穆染身子一滞。
千月更是惊得面色都白了。
“殿下,还是快些离开吧!”她道,“只怕这夜里不干净!”
在宫内生活这么些年,千月自然知道这里从不是什么安宁之所,奢华恢弘的皇城中,有大半地方的石砖上都流淌着看不见的鲜血。因而她只当这声音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忙挡在了穆染跟前,劝她赶紧离开。
可穆染却没她这样如临大敌。
她在原地站了小半晌,却再没听见那声音传来。
“殿下!”千月见她不动,心中急坏了。
如今天色已经暗下大半,稍远些的地方都已经瞧不清了,寂静的宫道中,有风吹过,路两旁的树木被吹得簌簌作响,那风吹到死路之处又传了回来,听着便像人的呜咽声,格外瘆人。
可穆染却一点没被吓到,她回看那小道,被黑暗侵蚀的地方什么都瞧不见,耳边冷风吹过,前方的浓墨仿佛一张诡异的巨兽之口,随时要将人吞噬殆尽。
“殿下,我们还是……”
“啊啊啊——!!”
千月的话还未说完,惨厉的叫声便又响起,让她整个人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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