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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救命 (醉折枝)


  “因何有这愿望?”玄明意识到其下可能藏着什么,放下茶碗,正色正坐,听如愿继续往下说。
  “说来也没什么,就是我师父以前还在长安,我师父认识大人,我就跟着认识小孩,其中有个女孩家里也是做梓匠的,比我长两岁,我叫她月姐姐。”如愿朝着玄明笑笑,又低下头,娓娓地谈及过去的事情,“做梓匠其实赚不了几个钱,她家孩子多,供不起她识字,也供不起她学个什么手艺。我去找她玩时常见她背着弟弟,身边绕着几个稍大些的妹妹。”
  “她虽不识字,但脾气很好,很照顾我,我去找她时她总把零嘴省下来给我吃。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些瘪壳的瓜子、炒坏的糖条,但她阿耶发现了就揍她,骂她是赔钱货。”
  “我那会儿小,不怎么知事,但也知道事情是因我而起,后来就慢慢地不去了。”
  “再后来她长大些,性子温柔,长得秀气,十四岁上就让她阿耶卖给一家常来订做木器的商户,是去做妾。我听我师姐提及,急匆匆地跑去见她,她劝我说也是好的,她阿耶阿娘都很满意,让我别有什么念头。”
  “不是我看不起商户,我自己如今也算半个生意人,只是商人重利,又是去做妾,也不知这满意从何而来。”如愿苦笑一下,收手放在膝上,两手交握,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抚摩,“料想是她阿耶阿娘掂量着商户给的钱,觉得这价钱很满意吧。”
  说到这里是月娘后半生凄苦的开端,如愿停了停,斟酌着该怎么继续。玄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后话,于是温声引导:“我知世道艰难,女子尤甚。后来呢?”
  “后来……后来月姐姐就去那商户家做妾了,头两个月听闻过得还不错,后来不知是那商户厌了,还是出门做生意了,总之不见人影。我大约知道做妾艰难,就攒了小半年的零花钱,偷偷跑去见她。”如愿摇头,“没想到被她家主母抓了个正着。我那时在学木工,出去都穿布裙,主母以为我是哪儿跑去打秋风的野丫头,抢了我的钱,还叫仆役赶我出去。”
  雇来看家护院的都是粗壮的男人,下手没轻没重,她想起来还觉得颈后发疼,反手摸摸当时被打的位置,“我被打出了府门,攒了好久的零花也被那家的主母夺了。月姐姐还怀着孩子,吃力地跑出来追我,给我包了一大包自己做的点心,犹豫再三,又咬着牙求我别告诉我家人或是师父。”
  “我知道她是觉得对不起我,才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也知道是她不得已。阿耶阿娘总有办法替我讨公道,我师父更是能直接揍人,但我出了这一口气,往后月姐姐的日子却更难过。”
  “嗯。”玄明轻轻应声,“之后呢?”
  “哪儿还有什么之后啊。我再没去过了,渐渐地就断了联系。前两年我从师父手里接了工坊,自己做活赚钱,才想起来要问问我师姐。”如愿舔过略显干燥的嘴唇,想起燕婵当时说的话,双手握得越来越紧,骨节都泛起森森的白色,痛得她浑身紧绷,呼吸带着不明显的颤音。
  到某一个痛到极致的节点,她的手忽然又松开了,肩膀也耷拉下去,她随之垂下眼帘,语气渐归平静,“我师姐说我被打的那一回后不到半年,月姐姐就自尽了。除夕夜里投的井。”
  “好像是生下来的男孩被主母抢走了,后来不知怎么又死了,她一时想不开,就投井了。但也许是不堪主母的磋磨呢。我师姐上门时人都已经埋了,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花钱把月姐姐去做妾时签的卖身契赎了回来。”
  “那卖身契是奴契,上面按的是个红手印。”如愿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月姐姐到死,都不会写自己的姓名。”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如愿无话可多说,玄明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这世上有诸多苦厄,从书上或是奏章上是看来是一种心境,亲耳听如愿这样娓娓道来又是另一种心境,沉默良久,他只能低声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致歉,为他治下还有这般的苦难致歉。
  他也闭了闭眼:“抱歉。”
  如愿以为他是因勾起旧事致歉,连忙睁眼,朝着他摇摇头,露出个清浅的笑:“都过去了,我那时难过的,现在早就不难过了。”
  她转回头盯着柜架上的光影,继续畅想,“我只想赚钱,救力所能及的女孩。前两年我总想着月姐姐,如果她当时能识字,大概签卖身契不会签得那么快;能去东西两市抄抄书补贴家用,她阿耶大概也不会那么急着把她卖出去。虽然结局如何也未可知,但总归是多条路的。”
  “……是。”玄明看着她的侧影,阳光从她眉眼间一溜而过,他有些不明显的低落,“天下偌大,人要独自立身,却总是艰难。”
  “但也要试试才知道嘛。万事都得先试,我师父教我的。”如愿却又活跃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拍拍脸颊,打起精气神,又是先前活泼明朗的样子,“我不算独立,但我师姐是的,她一个人在长安城里开药坊,做有名的医师。今天就是去看诊了才不在,否则那地痞大概也不敢直接这么乱来。”
  “是巡城的卫士失职了。”玄明想起来居然有些微妙的情绪,似是后怕又似是别的什么,他为这点乱七八糟的心绪皱眉,“若是我今日没有路过,遇上这样的事,元娘子又怎么为自己解围?”
  “他不长眼,那我也办法,”如愿露齿一笑,笑容灿烂,露出的却是尖利森白的犬齿,“只能和他打架了呀。”
  她起身,踩着小短靴,蹬蹬蹬地跑去对面的柜架拿了什么,回来献宝似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这是……”玄明接过,指尖抚过材质特殊的骨与面,“伞?”
  如愿笑着在伞柄靠上的位置点了点:“您摸摸就知道啦。”
  玄明应声,顺着她指点的位置摸上去,在伞骨收拢的位置摸到一个硌手的东西。他微微皱眉,试探着向下一按,“喀”一声,伞柄内咬合的机括依次松开,他再一摸,伞柄居然从中分开,指尖触及的东西再熟悉不过。
  这伞里居然藏了把剑,剑柄纤细,刃光寒凉。
  “是伞剑。”如愿托腮,“其实一开始是我师姐夫托家里的工匠给我师姐打的。师姐常年在外,师姐夫说女儿家拿那些个重兵不像样,就打了伞剑,伞能遮阳,剑能防身。后来师姐让他再去打了一把,算是我的及笄礼,用到今天,也两年啦。”
  “倒是我多虑了。”玄明在原来的位置按了一下,机括依次收合,剑原样藏进伞柄,从外边看就是把做工精致材料特殊的伞,伞面闪烁着海浪一般的银光。
  如愿嘿嘿地收伞:“实在不行还有另一个方法,不过那样我可能得去京兆府解释了……您喝完茶了吗?”
  玄明看了眼只浅尝了一口的茶碗,点头:“多谢款待。”
  “那我们去外边,”如愿把伞放在一边,起身朝外蹦跶两步,抬手贴在肩上,拇指遥遥地指向外边,“我给您看看我压箱底的东西。”


第6章 少舒 师姐和师姐夫的狗粮,隔壁师妹都……
  玄明应声,跟着如愿绕到工坊背后。
  工坊门正对着街口,背后却是片不大不小的园子,种了些常见的草药,来往的人有意避开,天长日久的越来越没人走,和两边喧闹的人声一对比,倒显得格外寂静。
  如愿仰头看着天,在药园边上走走停停,选好地方站定,指节卡在口中,吹出长长的一声鹰哨。
  刹那间巨大的猎鹰从天而降,白腹黑翅,尖爪利喙,翅膀拍打时几乎能把如愿藏在里边,漆黑的翅羽末端有如同锻铁的光泽。
  让这猎鹰啄一下再抓几把,恐怕余老五的脸都能被抓烂,玄明了然:“原来如此。”
  “是偶然捡到的,当时拿来当宠物养,就这么点大,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还以为是雀呢。”如愿双手稍合,比划了个大小,“后来……呃,就长成这样了。不过它自己会猎食吃,我也喂得起肉干,就一直留着了,真打起架来也是个帮手嘛。”
  她摸出衣兜里的肉干,喂给停在矮树上的猎鹰,搓搓它颈下浓密的绒毛,盛情邀请,热情得让玄明想起初入长安城的西域邪教,“您要不要摸摸?它很乖的,可以随便搓。”
  猎鹰不明白主人在兴奋什么,它歪了歪头,清亮的眼睛里倒映出面前陌生的男人。
  不知为何,玄明忽然觉得它歪头的姿态有些像如愿,脑内想着怎么温和地拒绝,手已经伸了过去,指尖触及颈羽,柔软蓬松,像是抚弄棉絮。
  他有些迷惘,如愿却比刚才更兴奋,介乎等待评判和献宝成功之间:“是吧?除了打猎,其他时候都可以随便摸。”
  玄明回神,立时缩手,捻着藏在袖中的指尖,没话找话:“它……叫什么?”
  这鹰驯得和猎场的不太相同,体型也更大,但起名或许有共通之处,宫中猎场驯养的鹰不少,多以兵戈命名,凶猛潇洒,例如紫电青霜……
  ……不过以这猎鹰的颜色来看,或许该叫宵练?
  “绵绵。”如愿说。
  玄明一愣:“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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