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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救命 (醉折枝)


  他皱眉,藏在袖中的手收得更紧,开口倒是依旧冷清:“既是无心,又因救人,虽则冒犯,但偏重刑罚,非仁君所为。”
  “我倒觉得还好。皇家威仪嘛,毕竟我真是大庭广众摔进去乱了仪仗,”如愿对孩童向来宽容,即使这个孩子是六驾御车中的皇帝,“没要我的命,只是杖五,勉强也算是仁慈了。何况有你救我,我也没真挨打呀。”
  她朝着玄明甜甜一笑,浑然是不记仇的模样,笑完,又吐吐舌尖,轻声和他抱怨,“要是陛下听信谗言,依掌案太监的意思,三十杖下来才是要我的命。”
  “掌案太监?”
  “嗯,听那内侍的说法,是姓徐。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我遇上的那个,就长这样的那个。”如愿皱起眉眼鼻子,模仿出徐四海腻人的笑,又把当时的纠缠原样说了一遍,“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记仇的人?不过也是我倒霉,正好撞上去了。”
  “我明白了。”玄明起身,“还能走吗?”
  如愿试了试:“还有些疼,但比刚才好。”
  “还是去租辆马车为好,过会儿让知常来叫你。”玄明说,“我还有些事,就不回来了。”
  “好。”如愿乖乖点头。
  玄明应声往外走,还没走到竹帘落下的阴影处,突然折返,屈膝矮身到和如愿等高的位置,在如愿茫然的目光里,抬手撩开她颊侧的发丝,拇指指腹轻柔地抚过那张微微泛红的脸。
  他轻轻地说:“抱歉。”
  然后他起身出去,独留一室长风,独留如愿呆坐在室内。
  她仍沉浸在那一瞬间的对视中,仿佛在玄明瞳中看见了枝上桃花阶前春风,温柔地浸没她,让她几乎要误以为是候了一整个冬天的春来。
  半晌,如愿蓦地抬手摸上先前被抚过的位置,摸到满指的烫红。
  她低了低头,嘟囔:“道什么歉啊,你又不姓独孤……”
  **
  独孤行宁正在玩抓人游戏。
  陪他玩的人是徐四海找来的,都和他年龄相仿,小内侍活泼伶俐,小宫女清秀可爱,个个都擅跑跳,吵得偌大的紫宸殿全是孩童的嬉笑声。独孤行宁混在中间,白绫蒙着眼睛,胡乱追着宫人跑,一会儿揪到内侍的袖角,一会儿抓到的又是宫女的花钗。
  徐四海看看闹成一团的宫人,再看看被赶到门口守门的青袍内侍,暗道会变戏法有什么用,小孩子一天一变,论揣摩圣心,他才是第一。
  他暗嗤一声,转回头,稍呵着腰,层层皱纹漾出个笑:“陛下,好玩吗?”
  “好玩!”独孤行宁满头是汗,小脸红扑扑的,听音转向徐四海的方向,“朕好久没这么玩过了,真好玩。辛苦你找人了。”
  “陛下开心就好,能替陛下分忧,是臣的福分,也是这些宫人的福分。”徐四海抛了个眼神过去,听到那些小宫人齐声称是,才亲手端了茶盏过去,“陛下要不歇歇,喝口茶?”
  “不喝不喝。”独孤行宁摇头,随口说赏,匆忙反身往边上一推,正巧推到个小内侍,他笑起来,“快跑快跑!朕还要玩!”
  小内侍应声,钻进骚动起来的宫人群里,一群孩子又闹起来,笑闹声直响到殿外。
  徐四海心满意足地放下茶盏,正想给自己换盏茶润润喉咙,半开的殿门突然跌进个人,正是那会变戏法的青袍内侍,边跌跌撞撞地往里跑,边大喊着“不好了”。
  徐四海张口欲骂,那内侍一个滑跪跌在独孤行宁面前:“不好了,殿下来了!”
  能让他慌成这样的“殿下”,纵观天下也只有一人,徐四海后背僵硬,呵斥宫人的话还没出口,殿门被人推开,光洁的砖地上投出长长的人影。
  独孤明夷一步步踏进紫宸殿内,视线扫过的宫人全膝盖一软匍匐下去,连徐四海都和青袍内侍跪在一起,在筛糠这一行业抖出哥俩好的架势。但独孤明夷看的不是他们,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尚且稚嫩的皇帝身上,而他眉眼间犹如新来了一场雪,烟云化作冰棱。
  独孤行宁一把拽下蒙眼的白绫,露出一瞬间的欣喜:“阿……”他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变,抓白绫的手迅速背到身后,改口用封号称呼,“豫王怎么来了?”
  独孤明夷向着他稍稍俯身:“臣恭请陛下圣安。”
  “朕、朕躬安。”独孤行宁绞着白绫,显然不怎么安,“到底为什么事进宫,都没让人通报……”
  “若让人通报,恐怕臣也看不到陛下如此活跃的样子。陛下青春康健,臣心甚慰。”
  “看奏章、看书习字、练刀,这些事都做完了才玩的!只玩了不到一刻钟!”独孤行宁急起来,病急乱投医,一指徐四海,“不信问他!朕真的做完了才玩的!”
  “是是是,臣作证,陛下确实是偶然放松片刻。”徐四海连连应声,没敢抬头看独孤明夷,“且只玩了半刻钟多。”
  独孤明夷瞥了他一眼,另起话头:“陛下今日回宫,是否路上见一女子因救孩童,失足冲撞,陛下罚其杖刑?”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因何罚她?”
  “她冲撞朕啊。朕想着有损威仪,就罚她,但朕又念在她是为了救人,无心之失,就少罚了点。”独孤行宁眼珠一转,又转到徐四海身上,“本来徐四海还说要杖三十呢,还是朕减的。”
  徐四海霎时出了身冷汗,但他不敢辩驳,只缩着肩膀点头:“是、是……”
  “陛下可知杖刑伤及腰腿,需去医馆诊治,若是贫家子,或许付不出诊金;若是家中唯一的青壮力,且无家底,或许养伤期间,家中就要乞讨度日甚至于饿死。”独孤明夷仍不看他,“且陛下刚为万民祈福,街头无人,转眼就杖责救人失足的民女,杖责陛下为其祈福期盼平安顺遂的人,可能仅因此就可能断送一家人的性命,”
  他垂眼看着独孤行宁,“陛下觉得对么?”
  独孤行宁抿抿嘴唇:“朕……”
  “若是宫人侍人冲撞,陛下罚其杖刑,臣绝无他言,因他们的职责即是服侍陛下,冲撞是他们的过错,但那女子不是。她的职责是爱她自己,爱她应爱的人,以税金奉养陛下。”独孤明夷轻轻地说,“陛下当爱天下人,但也当知天下人对您,应是敬而无爱。”
  “……朕明白了。”独孤行宁垂下头,另一只手也背到身后,一起纠扯着白绫,片刻后,他往独孤明夷的方向挪了两步,悄悄揪住他的袖口,“你生气了?”
  “没有。”
  独孤行宁不信,想了一会儿,忽然仰起头:“那朕让你做夏试的主考官好不好?前两天礼部那老东西……”
  “陛下慎言。”独孤明夷打断他。
  “哦……就是那几个监察御史,上书弹劾你,我看和礼部的王尚书脱不了干系。那朕干脆让你做主考官,压他一头,打他的脸,好不好?”独孤行宁轻晃着抓在手里的袖子,甜甜地笑,“别生气嘛。”
  独孤明夷的指节动了动,终究没抚上那张甜笑着的脸,只从独孤行宁手中抽出袖子:“好。”
  “那就说定了!”独孤行宁开心起来,随便揪了个小内侍,指挥他去中书省下旨,又转回来,“你今天都进宫了,要留下来吃饭吗?朕现在就让人去尚食局……”
  “不必。”独孤明夷拒绝,再次恭谨地向着他弯腰,“臣告退。”
  “……好吧。”独孤行宁自知拦不住,原本抓着他袖子的手也不知道怎么放,僵了片刻,抚在自己胸口,“豫王慢走。”
  独孤明夷直起腰,背过身,走了两步,忽然止步:“玩闹而已,陛下若是喜欢,多玩会儿也无妨。只是紫宸殿毕竟是内朝正殿,不可喧哗,还是在殿外玩为好;身边的宫人或许也该换一换了。”
  他顿了顿,轻声说,“陛下身子康健,为此欢笑,臣很高兴。”
  独孤行宁一怔,来不及接话,独孤明夷已经出去了,只让他最后看见个挺直如松的背影,一如多年以前。
  “陛下……”徐四海听出一身冷汗,膝行过来,袖上全是湿淋淋的汗渍,“臣、臣也是为了讨陛下开心……”
  “朕知道。”独孤行宁挥挥手。
  “谢陛下、谢陛下!”徐四海一颗心骤然放下去,给独孤行宁磕了好几个响头,抬头露出一贯的讨好笑容,“臣往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陛下。”
  在他腻人的笑容里,独孤行宁却弯下腰,不远不近地看着那张皱纹颤动的脸:“但是,既然阿兄说了该换一换,当然要换了。”
  徐四海眼角抽搐:“陛、陛下的意思是?”
  “你究竟为什么提出杖三十,你自己心里清楚。想左右朕的决定,你胆子倒是挺大的。”独孤行宁蓦地笑出来,犹带稚气的眉眼舒展,有种孩童的天真残忍,“还有,”
  他含笑说,“你该不会以为朕不知道,朕阿娘家的天下是怎么亡的吧?”
  徐四海瞪大眼睛,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猛地反应过来,爬行着去抓独孤行宁的衣摆。
  独孤行宁嫌恶地后退半步。
  边上的内侍会意,起身弯着腰钳住徐四海,都没给他挣扎的机会,就这么把巧舌如簧、一度最讨皇帝欢心的掌案太监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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