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他都很沉默,沉默地掘开土地,沉默地将他的棺木埋进土里,沉默地和所有人站在—起,沉默地看着其他人落泪。
他看起来并没有多么伤情,只是左眉中间的那道伤疤不知为何显得更浓深了—些,也许是因为他的眉下意识皱紧了的缘故。
沈西泠见此不禁想起了六月初齐婴从病中醒来时乍闻青竹死讯的那个模样,也是如此克制和内敛,但眼底却浮现出浓稠的哀色。
她知道的,他们都已经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家人了。
沈西泠恍惚地想着,眼前的绿荫又仿佛渐渐变成了竹影,那个已经离他们远去的人依稀又化成了十年前小童的模样,少年老成、刻板严肃,同时又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迷糊和心软。
他好像从竹影中走了出来,同时告诉他们:
不必太伤情,我已归家,从此便再无遗憾了。
连月来沈西泠遭遇了太多波折,而近日自霍州—路回到建康路途也很艰辛,她实在有些累了,连用午膳的力气也没有便想睡下。
水佩她们都很欢喜,她说什么她们都说好,—个替她铺新被,—个则去小厨房琢磨着要做—顿丰盛的接风宴。这氛围令沈西泠心暖,她便也由着她们张罗折腾,躺在熟悉的屋子里心中感到奇妙的安逸,没过—会儿便睡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只有几柱香的工夫,也或许有好几个时辰,总之等她醒来的时候,齐婴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她的床头。
他就坐在她身边,手中握着—卷书在看,而她则发现自己正侧着身睡,不知怎么却枕在了他腿上。他—开始没发现她醒了,仍看着手里的书,后来她动了动他才把书放下,低头看她时眼中有内敛的温存。
他声音柔和:“醒了?”
第212章 归家(3)
她睡得有些朦胧,眼睛还有些睁不开,只看到床帐外漏进明亮的日光,想来还是大白天呢。
她揉了揉眼睛,在他腿上蹭了蹭,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嗯”。
他笑了笑,侧身把书放到了床边的矮柜上,腾出手来轻轻搂住她,问她:“怎么不等我去霍州接你?”
他捏了捏她睡得有些发热的脸蛋儿,带点责备地说:“你自己一个人多危险。”
他的手有点凉,让沈西泠的意识更清楚了些,她笑了笑,随即懒洋洋地爬起来,又偎进他怀里靠着,拉着他袖子的边缘声音不大地说:“我那么厉害,才不危险呢。”
带点得意的小娇气,逗得齐婴莞尔。
的确,她是很厉害,原本他还觉得小姑娘柔柔弱弱需要他处处照顾,经过这么一遭事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他的小姑娘早就长大了,厉害得能救他的命了。
他搂她搂得更紧一点儿,说:“嗯,你厉害。”
他语气中小小的无奈和宠爱把沈西泠逗得咯咯笑,她搂着他的肩颈去亲吻他的侧脸,像只小猫儿一样在他怀里伸懒腰,缠缠绵绵地勾着他叫他:“二哥哥……”
是她撒娇时一贯的模样。
两人这回又分开了半个多月,真正是小别胜新婚,一番周折之后尤其彼此思念得紧,自然难免干柴烈火,何况如今他们之间也不必再忍耐什么了,于是很快纠缠在了一起,吻得难舍难分。
两人情浓,又回到了他们彼此都最熟悉的风荷苑,还正是她的床榻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在,不放纵一番都好像有些没理,只是齐婴心中还挂念着小姑娘背后的箭伤呢,于是便不得不收敛了许多,压着情丨欲问她:“……你的伤如何了?”
那伤口在湘州时他曾见过,那段日子她为了他的事废寝忘食,连药也顾不上擦,等他醒来后发现的时候伤口已经快要溃烂了,严重得令他震惊,更多的则是心疼。
这小姑娘原来就喜欢跟他撒娇,一点小事也要想法子惹他心疼,然而这回她真的受了很重的伤,她却反而不吭声了,六月初的那几天一直都扮得很坚强,连一声疼都不说,只催着他让他赶紧去淆山稳定大局,不要管她这点小伤。
他知道她这是不想让他分心……可她越这样,他其实就越挂念越心疼她。
他已经爱极了她。
此时小姑娘窝在他怀里,方才那一吻让她脸颊绯红,妩媚又撩拨,说话的声音更温软得酥人,嗔道:“早不疼了,骗你是小狗。”
齐婴却不放心,看了她一会儿又起了身,从床边的矮柜上拿过一盒药膏。
他还没说什么,沈西泠便立刻苦了脸,连忙往床角缩,说:“好都好了,怎么还要擦药?我才不擦。”
齐婴好脾气地看着她,温声说:“我问过大夫了,说你这伤还要再擦一阵的药——不是不疼了吗?那还躲什么?”
沈西泠却还不愿意,又跟齐婴犟了一会儿,直到他终于沉下脸、又变成一副严厉的长辈模样她才不得不服软妥协,乖乖地由着他了。
唉……这小时候种下的怕他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得掉啊?
沈西泠有些丧气,却也没别的法子,只能不甘不愿地解开了衣服,软绵绵地伏在床榻上,对他露出了白皙细腻的后背。
她像是夏日最美丽的一朵风荷,有最清净的美丽,偏偏身段儿又太过妩媚了,漂亮的肩胛有勾人的弧度,明明那么文弱,可后背却不显得枯瘦,无论怎么端详都漂亮极了。
然而……她背上却有两道狰狞的伤口,都是为他挡箭留下的。
这些伤是一月前留下的,到如今已基本愈合,疼大约是不会很疼了,只是伤口依然很明显,齐婴甚至能想象到最初那是怎样血肉模糊的样子……
……她当时该有多疼?甚至,或许只差一点点,那些箭就会要了她的命。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她。
强烈的后怕令齐婴的手都有些不稳了,甚至面前这样香艳的画面也没勾起他的旖思,他脸色很沉重地为她擦药,眼中的疼惜浓得化不开。
而此时的沉默对于沈西泠来说就有些焦灼——她知道自己后背上留下了伤口的痕迹,现在还很丑,虽则她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容貌的人、也知道齐婴并不看重这些,然而她莫名就是很在意这件事,更加不愿意被他看到自己不好看的一面。
她希望自己在他面前一直都能是美丽的……起码,不能丑。
因此沈西泠此时其实有些害臊了,表面虽然乖巧地由着他给她上药,但心里又有些焦灼,眼下的沉默于她而言可真是酷刑,她有些不高兴了,又有点委屈,等齐婴注意到的时候枕上已经留下了她的泪痕。
竟不声不响地哭了。
齐婴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是不是疼,她不说话,就自己在那掉眼泪,齐婴心疼得厉害,又把人抱进怀里,连声唤着“文文”,问她到底怎么了。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声音小小地说:“丑……”
他一时之间没听明白,又听小姑娘抽抽嗒嗒地补充说:“我不要你看见我丑……”
齐婴:“……”
他实在没想到她介意的是这个,一时觉得又无奈又好笑。
他叹息着把她自己抹眼泪的小手拉开,一边替她拭泪,一边笑着叱了她一句:“哭得越来越荒唐。”
沈西泠哼了一声,小情绪还没消退呢,齐婴笑了笑,又看向她的后背,她生气了,想推开他,没想到他却忽而用了点力道转过了她的身子,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吻上了她的伤口。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他细细地吻着她的伤疤,酥麻的感觉顺着后背蔓延到她的指尖,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要化了,就化在他怀里,化成一汪水,这一生都没法再长出骨头来。
……她怎么这么喜欢他呀。
沈西泠心中叹着气,又感觉到自己被他从身后抱住了,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说:“到底要多美才甘心?何况根本就不丑。”
“就算真的丑,”他的声音带了一些认真,“我也爱你一生。”
爱。
仔细想想,他们之间定情如此之久,但是提及这个字的次数却少得可怜,大约是因为他们两个都不是话多且喜欢诉情的人,尤其是他,比她更加内敛寡言。
可此时他对她说出这个字了,并没有多么隆重,只是很平常很自然地说出来,却反而让她感觉到他的真心。
他真的很爱她……不需要她有任何猜忌或担忧。
沈西泠的嘴角不可抑制地想要上扬,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小情绪也总算退了下去,而这就让她立刻意识到了方才的自己是多么矫情和可笑,她觉得更害臊了,可又不想被他察觉出端倪,于是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想法子要转移话题,想了半天还是只能问他,今日的登基大典顺不顺利。
齐婴知道她的小心思,却也不点破,一边帮她把衣服穿好,一边答:“一切都寻常,没什么不顺的。”
而沈西泠听了这句话心中却还存了些担忧。
她方才虽然的确是因为想把话叉开才问他这事的,但其实就算没有这么一茬她也想问他这个,原因无他,只是她明白他如今的处境有些复杂——诚然他现在是彻彻底底的大权在握,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受制于人了,可却要面对许多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