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平悄悄看了一眼小齐大人的脸色,想了想只道:“这……那大人自便吧。”
随后亦进了御书房的门,久久没有再出来。
齐婴就这样静静地等在御书房门外。
即便在南渡之前,大梁的数代君主都不曾让世家之人如此等候,遑论这人还是当今第一世家的嫡子、实权在握的枢相。往来的宫人们见小齐大人久久等在御书房门外,都纷纷感到惊诧和惶恐,只是又不敢说什么,匆匆行过礼就纷纷走远了,只是走出很远还是不住回头张望,亦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这样的等待一直持续了三个时辰,齐婴辰时进宫,直到未时才看见御书房的门打开,这中间还有宫人来为帝后送午间御膳。
现在终于开门了,门内走出的是皇后娘娘。
当朝皇后与枢相之间可是旧相识,几年前还曾有过一桩不清不楚的婚呢,后来还惊动了六公主,在清霁山的花会上大闹特闹了一番,狠狠扇了如今的皇嫂一个巴掌。
这事儿当初闹得轰动一时,口口相传以至于无人不知,即便多年过去了,仍还在许多人心上记着,譬如此时在御书房门口侍候的宫人们就泰半都记得此事。
只是当初没落世家的贵女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一国之母,一身凤袍满头珠翠雍容端方不可胜言,可不再是吴下阿蒙了,甚至连小齐大人这等名满天下的人物见了也要依制行跪礼,两人一站一跪,尊卑立显。
齐婴缓缓跪在皇后足下向她行礼问安,而娘娘直到小齐大人端端正正行完了所有礼节才迟迟地笑着说了一句:“枢相实在多礼,快快请起吧。”
虽则臣子向皇后行跪礼是十分寻常的事情,但此刻在御书房门口伺候的宫人们却莫名感到心头惴惴,总觉得……总觉得小齐大人是不应当行跪礼的,起码不应当给皇后跪……他们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念头,只是当时当刻看见小齐大人下跪,总有些不忍看……
可小齐大人已然跪了,此时起身后仍谦恭地垂首立在皇后身前,宫人们又听皇后笑道:“论来本宫实在不该耽误陛下和枢相商议政事,只是陛下怜惜本宫腹中的皇儿,这才多耽搁了些时辰,倒是劳枢相久候了。”
皇后有孕?
齐婴眼神一肃。
此事倒也有些时候了,只是齐婴此前一直在北地不曾有所耳闻,昨夜尧氏尽说着家里的变故也没顾得上告诉他此事。这都不打紧,只是傅容与萧子桁成婚多年始终没有身孕,而如今新帝登基不到半年后宫便传出喜讯——这兴许是傅家的主意,在帝位落定之前他们不会轻易让自家女儿诞下皇室血脉,恐是存了避祸之心。
好生聪明。
齐婴垂下眼睑,恭声答:“娘娘折煞了。”
皇后轻轻一笑,神情大气端庄,可望向垂首的齐婴时又似乎依稀闪过些许快意之色。
她欣赏了片刻他躬身的模样,随后笑道:“那本宫就不在此打扰了,大人进去吧。”
齐婴复而躬身行礼:“恭送娘娘。”
傅容瞥了他一眼,似乎淡淡笑了一下,随后才在婢女们的簇拥下缓步而去,这时苏平才迎了上来,对齐婴道:“小齐大人,请吧。”
齐婴踏进御书房大门时新帝正在伏案作画,大约正在兴头上,听见门口的动静也并未抬头,直到齐婴行了跪礼他似乎才回过神来似的,抬头看向他,笑道:“敬臣来了?快来快来,来瞧瞧朕这幅画。”
除夕之前齐婴数次面圣,私下里新帝都自称一声“我”,与旧年的伴读一副情谊笃厚的模样,不料区区两月之后这个“我”字便换成了“朕”,神态之间亦有了些居高之感,令人很分明地感到:眼前人是君主,而并非什么故交旧友。
齐婴对这些微妙的变化都了然于心,然神情平静并无波澜,仿佛无知无觉似的,依言起身到新帝桌案之畔,顺着萧子桁的意思看向了他的画作。
萧子桁自少年时起便善丹青,尤爱花鸟兼工带写,在文人之间也颇有盛名,今日他又作了一副鸳鸯图,但见紫藤花下水面如镜,一双鸳鸯正在花下优游,最是闲散自在不过,只是水下却又有许多鱼儿,鸳鸯食鱼,只需将头探到水下便可取鱼儿性命,眨眼之间而已。
暗藏杀机。
恰此时新帝笑问:“敬臣以为此图如何?”
齐婴收回目光,亦藏下眼中锐光,答:“陛下善丹青,此图更有古风雅韵,意质沉静,气象开阔。”
萧子桁闻言朗声而笑,道:“有你这话,此作岂非要传世?”
他似兴致颇高,又就画作同齐婴论了两句,随后才收起谈兴,坐下问曰:“和谈之事收尾可算稳妥?”
谈起政事,新帝的神情便严肃起来,片刻之前的谈笑之色倏然不见了,转而显得威严起来,明明登基不过数月,却比坐了帝位几十年的先帝更有帝王之相。
齐婴敛下眉目,就和议之事向新帝回禀。因此前和议的进程都以快马传回了江左,是以盟约的细则萧子桁是一早都知道的,此时齐婴回禀的无非是收尾时的琐碎之事,前后没有多久便尽说清了。
新帝闻言颔首,又说:“这差事你办得极好,论理当有重赏……”
话至一半,那双桃花眼却露出些许深色,语气微顿了顿才接上后半句:“……只是右仆射所涉大案情节曲折,左相亦尚且未能给朕和百官一个合理的交待,此时朕赏你,恐难以服众。”
开始了。
齐婴眼神一肃,当即一掀衣摆再次下跪,曰:“和议顺遂皆仰赖社稷昌盛和陛下天威,臣不过效犬马之劳,未值一提不敢请赏。”
萧子桁坐于御案之后,垂目看着跪在下首的齐婴,神情颇有些复杂,依稀有些慨然,又似有些快意,耳中又听这位名满天下无人不晓的齐二公子言道:“至于微臣兄弟之事,蒙陛下宽仁善待我族,臣请旨再查此案,届时或昭雪或定罪皆有公论,亦可给天下人交待。”
新帝闻言挑了挑眉,这动作在他少年时显得放浪形骸风流无限,此时却竟显得深不可测喜怒难辨,他又沉吟片刻反问:“你要朕彻查此案?”
齐婴垂首:“请陛下成全。”
新帝长久地沉默着,手指在御案上一点一点,发出小小的声响,却似乎一下一下砸在人心上,重若千钧。
这是君主御下心术。
只是齐婴神色寡淡平静无波,令人看不到他心中的一点点痕迹,亦让萧子桁难以获得拿捏人心的快感,他的桃花眼暗了暗,随后道:“也好,此事非同小可确当有公论,朕会命廷尉彻查,待有结果便于朝堂之上告诸百官,敬臣以为如何?”
齐婴拜曰:“臣万谢。”
萧子桁笑了笑,抬手示意他起身,随后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抬目看向齐婴,露出十分体贴的神情,道:“朕自然是相信右仆射和令弟的,只是其余人却难免心有疑虑——你身居枢密院要职,或许会有人怀疑你以权胁迫廷尉办事,未免这些纷争,不如在此事有结果之前你且先卸下枢相之职,以堵悠悠众口,待齐家冤情昭雪之后再担重任如何?”
此言一出,即便是垂髫稚子也能听明白了。
他要夺齐婴的权。
要让一代权臣放下手中无边权柄,以此为家族换一线生机。
你若甘心被夺权,那便给你兄弟公审的机会,给齐家一个体面的收尾;你若不甘心,那便就此鱼死网破,齐家并无多少兵权,能躲得过天子明刀么?
这不是谈判,而是胁迫。
没有选择。
齐婴的眉眼垂得更低,眼中的晦暗之色浓深已极,但他毫无办法,如同那画作之中的鱼儿一般束手无策,新帝亦只听他言道:“谨遵陛下圣谕。”
他一言落定,萧子桁眼中的笑意便越发深了,随后点了点头,又如同恩赐一般地说:“右仆射和令弟如今皆被囚于廷尉法狱之中,那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本不应再容人进去探视,但朕视你为友,便为你破例,你出宫后便去看他们一回吧。”
这话便有些送客之意了,齐婴明了,再拜天子,随后告退,已快踏出门去,又听天子唤道:“敬臣。”
齐婴闻声止步,复而折身恭听陛下垂训。
新帝此时又重新提笔,在为那幅寓意颇深的花鸟图润色,边画边随口道:“臣子二字,先有臣而后有子,往后若你再远归,还是进宫见过朕后再归家更为恰当。”
御书房内伺候的宫人闻言皆是心中一凛,有种深入骨髓的战栗之感,又听小齐大人言道:“微臣谨记。”
第153章 风满(4)
廷尉法狱,幽深无比。
牢狱之内总是难免阴暗,如今虽已入春,但此地仍甚是寒凉。尤其越往牢房深处去,那种阴寒之气便越重,时有硕鼠于角落处出没,或藏匿于牢房地上所铺的稻草里,牙尖嘴利颇为骇人。
上一次齐婴到这里是四年前,为了来见只有过几面之缘的沈相,彼时隔着一道牢门,那位主君便同他提起世家命途之多艰,高瞻远瞩,言辞恳切。齐婴当时就知道他是对的,只是那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如此快地轮到齐家,前后不过区区四年,他便要来此探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