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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荷举 (桃籽儿)


  下人们纷纷跟在主人家身后,青竹离得最近,只听公子撂下一句“备热水”便匆匆抱着沈西泠进了屋,青竹留神一看,却见公子进的是怀瑾院。
  下人们都瞧见了,水佩和风裳面面相觑,也拿不准公子是有意如此还是情急之下走错了院子,两人还不待互相咬一咬耳朵,便被冷脸的青竹给训了一句:“看什么看?还不去取一身你们小姐的干净衣裙来,再让人去抬热水?想让她冻着还是如何?”
  水佩和风裳听言对看了一眼,便纷纷垂首称是,立马下去安排了。
  风荷苑是终日都有热水烧着的,没过多久便有粗使丫头抬着热水来了,风裳也送了一身簇新的衣裙来,青竹一一确认过,继而领着人进了怀瑾院,在门口压着嗓子请示能否进门。
  公子亲自来开了门,房内灯火明亮,地龙也还烧着,温暖不见春寒。
  青竹和丫头们从没在公子的房里见过女子,此时明知沈西泠就待在里间,自然一个个都不敢抬头,只手脚麻利地低头搬水干活儿,搬完便立刻出去了。
  等齐婴亲自关了门折回内间,便瞧见沈西泠缩在他的床角、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他的被子,正无声地发着愣。
  又是那种懵了一般、空空荡荡的眼神。
  齐婴实在是看不得她这个样子,心中揪得难受,眉头也又皱了起来。
  他本意并不想在此时惊扰她,但她今夜淋了些雨,现在身上还湿着,她身子文弱,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还要早点沐浴暖身才能歇下。
  他思来想去,还是动作轻缓地试图坐到床边,哄她去沐浴。
  结果他还没坐下她便忽而吓了一大跳,立即脸色苍白地看向他,浑身都紧绷起来,甚至极快地往墙角又缩了缩,看起来惊慌失措。
  齐婴一见这光景便知她还惊魂未定,一边暗怪自己思虑不周,一边赶紧又站起身离她远了许多,口中说:“文文……是我。”
  他的小姑娘愣了好久,一直盯着他看,像是要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真是他一般。齐婴看她怕成这样,心中怜惜之意更盛,也不催促,就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她回神,直到她确认了、神情松弛下来,他才跟着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真正松下去,沈西泠便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吻戏就在这一章,下更或者下下更亲之前不得哄么?不哄哪来的媳妇
  亲之后不还得哄么?不哄媳妇就跑了


第114章 定情(2)
  齐婴不是没见过她哭,她小时候也曾在他面前哭过几回鼻子,可都跟眼前这回不一样。
  她无声地哭着,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悲伤之色,只是眼泪盈满眼眶,然后就一滴一滴直挺挺往下掉,啪嗒啪嗒掉在她手背上。
  齐婴心疼到顾不得再避着她,几步就走到床边坐下把人抱进怀里,一边轻轻给她擦眼泪一边试图哄她。可小齐大人实在不擅长哄人,何况那时他自己也有些乱了方寸,堂堂江左榜眼、春闱座师,彼时却竟口讷,斟酌了半晌也不知该同她说什么,只有一声干巴巴的“别哭了”。
  你别哭了。
  别让我更心疼你了。
  时隔数月,两人终于又靠在一起,而且他待她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疼惜,本应令沈西泠分外欣喜才是,可她那时心里却空茫茫一片,眼前又一遍遍浮现方才被杨东困在坐床上的情景,甚至连他汗湿的手贴在她皮肤上的感觉也还残留着。
  她仍害怕得发抖。
  她的战栗被他察觉了,于是搂她搂得更紧,似乎希望她知道他在这里、她不必害怕。
  她是明白他的,果然就听到他说:“已经没事了,我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沈西泠靠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清清浅浅的甘松香,她裹着的被子也染着他的味道,于是好像整个人都在被他的气息围绕。
  她终于有一点松弛下来,不再紧绷绷的,同时神志也渐渐清明了。
  她勉强能够开始思考。
  她想起冯掌柜灵堂上的光景,想起他的夫人和孩子看着她时所露出的憎恶的眼神,想起杨东对她说的那些话,想起她今日一整日的荒唐失措,心中便只感到一阵一阵的无力。
  她忽然觉得疲惫而迷茫。
  她靠在齐婴怀里,眼泪已经被他擦干了,可眼底的悲伤却是他抹不掉的,她没什么力气,只声音很低地说:“公子……你知道冯掌柜么?”
  齐婴听到怀中传来小姑娘闷闷的声音,知道她有话要说。
  其实他觉得现在的她应该什么都不想,沐浴后踏实地睡一觉最好,可他也知道有些话她是不吐不快的,如果不说出口,她不会安心。
  齐婴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再拦她,只低声回她:“是跟你一起做生意的人?”
  怀中的小姑娘轻轻点了点头,又裹了裹被子,声音细小地继续说:“嗯,他是最早同我一起合作做织造生意的,虽没有什么很大的才干,但也勤勤恳恳……一开始那时候我们生意做得还颇有些艰难,后来才渐渐好起来,他始终没有动过离开的心思,一直跟着我。”
  齐婴点了点头,说:“那他很好。”
  沈西泠“嗯”了一声,又道:“是很好,前段日子行会与我为难,便当先拿了他开刀、打砸了他的铺子,在那之后他依然还是跟着我、没有向行会低头。”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声音变得苦涩起来。
  “我却不值得这位掌柜的好,”她哑声说,“他被行会胁迫打压,连日子也过不下去,可我却没能把他护住……”
  沈西泠的声音轻得就像一片羽毛。
  “他死了,”她像是在跟他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活生生一个人,就那么容易地死了……他的遗孤只有八岁,那么小,比当初我的父母离开我时还要小,可我却害他没了父亲……”
  她絮絮地说着,实在没什么章法,齐婴听言眉头皱得越发紧。
  他能感觉到此时她内心的虚弱,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他伸手微微抬起她的脸,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很沉地对她说:“那不是你的过错,行会仗势欺人他才会无路可走,你已经尽力了。”
  沈西泠是那样信服他,从小就是如此,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的,可那时她却不信了。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眉头蹙起,说:“公子,今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道理我原先不懂,可我今天忽然懂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齐婴看着她,凤目如翻墨,眸色变得越发浓深起来。
  他问:“什么?”
  沈西泠笑了一下,清清淡淡的,却有种冷清的味道。
  她答:“居其位谋其政,人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有时无关你担不担得起来,而是这责任是你的,那就不得不担着。”
  她别开眼不再看他了,转而看向一边,笑容变淡了:“或许世上本没有卑劣的人,只是为了担这样那样的责任,便不得不纷纷变得卑劣起来——譬如我吧,我原本看不上行会那些做派,觉得他们以势压人不够磊落,总想着倚仗‘公道’二字过活,但我错了,我的愚蠢害了一条人命。”
  “那杨东是个该遭天谴的恶棍,可有一句话他说得对,”沈西泠又看向齐婴,这回她的眼睛亮起来,好像看到什么方向了似的,“他说商道永远是能者居之,不管用什么办法,活下去就是正经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废话——他是对的,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一次跌出眼眶,她却恍若未觉,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看着他,仿佛在求一个答案。
  “公子,我应该开始变了,对吗?”
  “我应该立刻就改变对吗?”
  彼时她那样笃信地看着齐婴,眼睛亮得吓人,仿佛他只要一点头她立刻就会放心大胆地改变,抛下她本心中的一切,让自己变成一个卑劣且不择手段的人,去承担她认为应该由她承担的那些责任。
  而她不知道,那一刻齐婴心中千回百转,除了心疼她以外,还更添了些别的滋味。
  他想起了他自己。
  当年他是陛下御笔所点的少年榜眼,年纪轻轻便涉足官场,少时以圣贤之书为纲,自奉明德大学之道,只是后来涉世渐深,遂知官场复杂,也愈发明白世道人心的晦涩与曲折。
  他当然听说过坊间传闻,世人给他以修罗之名固非他所愿,只是倘若他不如此,不但自己会无处葬身,甚而还会牵累家国,有时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他有太多不得已了。即便如今他如此位高权重,还是每天都在做着本心以外的事情——他并不醉心权术,也并不生来就喜欢与人勾心斗角,若真按他自己的意思,他宁愿去过抱朴公那样的日子,不理一切世间杂芜,只可惜如今人在其位,便不得不逆心而为。
  他知道这样有多累,说到底,他不愿沈西泠步他的后尘。
  她是个本心清净的人,聪敏而不圆滑、通透而不世故,纵然身在商道与人争利,却仍能守住自己的底线,不会贪得无厌,亦从无害人之心。
  他喜欢且珍惜她原本的这个样子,或许,比对这世上任何一件其他的东西都更加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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