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怔愣片刻,那门上原本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锁,易齐说这儿的铜钥被带走了,他也打不开。
如今,倒是第一次见它开着。
苏棠仔细停了下,只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饮酒声。
她摸出火折子,走到门口轻唤了声:“易齐?”
里面的饮酒声顿住,片刻后复又响起。
苏棠却已确定里面的人正是易齐,缓缓将火折子点亮,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子并不大,只有一张四方桌,两个长凳,桌上放着两个酒坛。易齐正坐在桌旁,抱着一个酒坛狂饮。
见到亮光,易齐朝她看了过来,眯了眯眼笑道:“偷喝你的酒了。”
“嗯。”苏棠低应一声,“给我银子便好。”
“你这女人,当真小气的紧。”易齐冷哼一声,又灌了一口酒,“怎的回来了?”
“你呢?”苏棠走到他跟前。
易齐拿着酒坛的手一顿:“我什么?”
“我听蓉妹说,你以往姓易名棋,棋是琴棋书画的棋。”
易齐本随意的神色紧绷了下,而后大剌剌道:“我还听说你和酒馆那个郁殊有一腿呢。”
苏棠怔了下,坐在长凳上:“我和郁殊有四条腿。说说以前那个齐老板娘的事儿吧,易齐。”
易齐沉默了下来。
就在苏棠以为他不会说时,他突然道:“我本是才高八斗,棋艺精湛……”
苏棠笑,他夸起自己来,倒从不吝啬。
“月神节那日,我来到此处,宿在这里,见到了这儿的老板娘,她穿着件单薄的红纱衣,和过往所有人肆意调笑,毫无规矩礼法,不知男女之妨……”易齐皱了皱眉,“她肩上有一道伤,她说是被她心爱之人刺的。”
“她说,她一直在等那个人,等了很久。”易齐喝了一大口酒,“我问她,他伤了你,你为何要等他?她说,因为她一直留着当初的那把剑,她要亲自将那把剑刺到伤她的那人肩上。”
“我在酒馆待了一年,她等了一年。第二年的月神节,我们喝醉了,春宵一刻,”易齐笑了下,“第二日醒来,她告诉我,她等的人来了,只是忘了她。所以她要离开了。”
“哦,对了,”易齐突然想到什么,“她临走还给了我一剑!分明是她睡了我!”
“我便在这儿等着,等她回来,定把我受的都还给她!”
苏棠问道:“那一剑还是那一睡?”
“自然是……”易齐的声音戛然而止,瞪了她一眼,仰头倒了一口酒,“你呢?我今日傍晚还瞧见有人在后厨忙活。”
苏棠垂眸:“所以我亲自将念想斩断了。”
当一个人开始想得到时,便是灾难的开始。
她曾经深受其害。
易齐皱眉:“什么?”
苏棠却笑了笑,再未多言。
易齐仍旧饮着酒,她便坐在对面,二人各想各的,互不干扰。
只是当酒坛空了,易齐靠在桌上,一片死寂后,他突然低低唤道:“齐烟。”
……
易齐真正醉倒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外面风声怒号,还夹杂着物件被风吹的东倒西歪的声响。
大漠的夜很冷,有好些人喝醉了,倒在这样的夜里,便再没起来。
苏棠推了推易齐,见他还有意识,便搀着他朝他的房中走去。
将他扔在房里,苏棠方才转身朝酒馆走去。
只是在看到酒馆内一片狼藉时,脚步顿住。
她半夜听见风吹的什么东倒西歪,只是风声太盛,听不真切,却没想到,遭殃的竟然是自个儿的酒馆。
可她昨夜分明关了酒馆大门。
苏棠歪腰便要将几张倒地的八仙桌扶起来,只是还没等扶起,酒馆大门被人撞开,高卫站在那儿,明明是带着几分寒的天色,他竟生了一脑门子的汗,直直看着她:“找到了……”
苏棠不解。
下刻一袭绯衣出现在门口,手背上包扎好的布巾此刻早已歪七扭八,墨发凌乱,眉目惊惶。
待看到她时,那慌乱才终于逐渐定了下来。
“苏棠。”郁殊的声音嘶哑的厉害。
苏棠看了眼高卫:“怎么?”
郁殊却突然绕过她朝楼上走去,待下来,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中,而后将她拥入怀里。
苏棠皱眉,刚要挣脱,却听见耳边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喜欢。”
第58章
郁殊找了苏棠一夜。
她问完“郁殊,你喜欢我?”后便离开了。
他却一直僵坐在床边,脑中纷杂,意识混乱,如绷着一根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
他心里排斥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不想沦为和那个愚蠢阿郁一般的人,强大的理智不断压制着翻涌的情绪。
可那根线,在高卫冲进房中时,彻底崩断。
高卫说:“王爷,苏姑娘不见了。”
人不在房中,酒馆、后厨、后院都找遍了,均都不在。
郁殊翻遍了所有地方,桌下,柜台后,衣箱中,她不在。
这夜的风很大,刮在人脸上生疼。
郁殊沿着空寂的市集一直找到长河边,可听着风声怒号,站在空荡荡的街上,他却满心茫然与死气。
暗卫都不知她去了何处,他怕她真的离开了。
终于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高卫回了一趟酒馆,看见了酒馆内身上沾染着酒香的苏棠。
他再无顾忌,她喜欢糖葫芦,他给她,想要点心,他可以买来比李止戈给她的更好的。
他将自己的一切近乎虔诚的献了上去,包括那句:
“喜欢。”
苏棠僵立在郁殊怀里,鼻间嗅着酸甜的糖葫芦的味道,好一会儿缓缓将郁殊推拒开来。
郁殊身子一僵,垂眸凝着她。
苏棠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糖葫芦,经过一夜,糖衣已经有些变了形状。
“哦。”苏棠应了一声,拿起郁殊没有受伤的手,将糖葫芦放在他手中,绕过他便走上了楼。
喜欢?
她连相信都不知该不该。
郁殊拿着糖葫芦站在原地,面色无波,只是脸色苍白的吓人,像死人一般。
高卫忧心上前:“王爷?”
郁殊却只言未发,起身跟在苏棠身后上了楼。
苏棠回到房中便径自倒在床上,任自己陷入被褥之中。
昨夜怕易齐晚上冻死,看着他喝了一夜的酒,她一整夜没有合眼,此刻身心俱疲,头昏脑胀,沾了枕头意识便有些朦胧起来。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收拾木桌长凳的声音,她也懒得探听,翻了个身面朝床内侧,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苏棠睡得甚是圆满,没做噩梦,无人吵扰,从清晨睡到黄昏。
醒来时,几缕晕黄色的光透过阑窗照进房内。
市集上摊贩隐约的叫卖之声、打铁声、马蹄声,清晰可闻,却衬的此间越发的静谧。
苏棠坐起身,呆呆看了被窗子打碎的夕阳好一会儿,才踩了绣鞋,洗了把脸朝外走去。
刚打开房门,苏棠的脚步便顿住了,皱了皱眉,侧首垂头看去。
郁殊正安静坐在那儿,头微垂着,墨发散在脸颊旁,眉目微眯掩去了几分潋滟,却多了慵懒,唇紧抿着。
身上的绯衣仍是清晨那件,受伤的手背上的布巾换了新的,另一手则拿着那根糖葫芦。
听见开门的动静,郁殊几乎立刻抬眸,眼中有一瞬茫然,而后顷刻清敛下来,站起身,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从未说过“喜欢”,而当他说出口,哪怕如狗皮膏药,往后她也注定只能和他纠缠在一块,至死方休。
苏棠看了他一眼,安静拢了拢耳畔的碎发,一言未发,起身下了楼去。
郁殊仍站在房门口,许久咬了一口手里的糖葫芦,红果很酸,糖衣也已不脆了,有些粘牙,酸酸甜甜的味道,黏而腻口。
她爱吃。
他仍一下一下咽了下去。
“王爷,”高卫拿着一封书信走了过来,“京城来的急报……”
郁殊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落在那封信上,许久将信拆开,只看了一眼便随意扔给了高卫。
高卫飞快扫了一遍信上的内容,神色微惊:“王爷?”
郁殊却理也未理,仿佛不过一件芝麻小事,转身走进房中。
……
酒馆的桌椅早已被收拾利落,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起了?”苏棠刚走下楼梯,便看见易齐正靠在柜台旁揉着眉心问她。
苏棠颔首。
易齐磨磨蹭蹭凑到她身边,小声问:“我昨夜没同你说一些不该说的吧?”
苏棠摇摇头,笑开:“没有。”
易齐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你没同我说一些,而是全说了。”苏棠打断他,刚才睡醒,精神也足的紧,索性便将博古架上的空酒坛都搬了下来。
易齐呆呆站在那儿,好一会儿再次重复道:“全说了?”
苏棠点头:“嗯。”
易齐又追问:“包括我幼时被人欺骗说‘厕房’二字的意思是‘饭馆’,我指着那二字说我要去那儿吃饭?”
苏棠皱了皱眉,默默望他一眼,转身提着空酒坛朝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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