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可悲。
“参议大人!”
一声急呼传来,柳寒瑶似匆匆而来,她看了榻上的姜妙一眼,随即不忍的别过头去,半晌叹了口气,道:“我有话与你说,关于长乐公主,至关重要。”
似乎是长乐公主这四个字惊动了他,把他从疯魔中拉回一丝神志。
沈之言没动。
柳寒瑶叹了口气:“您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吧。。”
沈之言如被烫到了一般,凝视了姜妙许久,终于木然地跟着柳寒瑶出了门。
柳寒瑶开门见山:“大人想不想知道,公主生得到底是什么病?”
他脸上神色终于变了,显然听了进去。
柳寒瑶望着远山,道:“西域之外,百毒横行,有一毒首,名为药人。”
她看向面色一瞬间惨败的沈之言,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道:“所谓药人蛊,便是取一与蛊主血脉相连之人,将其与世间百毒同生同存四十九日,若能活下来,再服以西域奇药,制成药人蛊。”
“蛊主靠着药人的鲜血,可延年益寿,除疾去病。”
“只是药人大多短寿,几乎无药可医,去时也痛苦万分,死状惨烈。”
嗡——
沈之言张了张口,嗓音空洞:“你想说什么呢?”
“所以,您以为,曾经流落冷宫的六岁孩童,是凭什么变成了尊贵的长乐公主呢?”
喉间一痒,那隐忍多时的血终于一口吐了出来。
泥泞,草叶,血迹,这位年轻的朝官此刻狼狈至极。
而他恍若未觉,只是眸子一瞬间失去了色彩,脑中只回响着柳寒瑶的那句话:
大多短寿。
原来,原来。
她为何会一再逃离自己,为何会对自己若即若离,此刻已经有了答案。
冷宫?六岁女孩?
沈之言闭了闭眼,指甲狠狠嵌入肉里,流出几丝血迹。
“大哥哥,我长大了要报答你呀!”
原来,原来他曾那么早就遇见她了啊。
往事如一根看不见的针,扎进沈之言的心脏里,再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研磨,将那颗心碾碎,最终散为粉末。
比万箭穿心还要痛上百倍。
沈之言一瞬间几乎要窒息,他一掌按在石桌上,痛苦的闷哼出声,随即跌跌撞撞地坐下,唇边提起一抹惨笑。
他...注定是天煞孤星吗?
他从没有任何一刻如此的明白这个现实。
“不过。”柳寒瑶却笑了,“也并不是完全无药可医。”
这句话如溺水之人眼中只能看见的那根稻草一般浮进他的耳中。
然后她意料之中的看见那位大人睁开眼睛。
“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
“我愿。”
他打断了她,甚至没有听完她说的是什么。
而柳寒瑶也明白,此刻若是刀山火海,恐怕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往下跳。
就是此刻了。
她笑了笑,深吸一口气:
“金銮殿上,密室北开,室中一药,名为挽颜,可彻底根治药人之症。”
柳寒瑶颤抖着声音:“开此密室的钥匙,便是————”
“天子印鉴。”
沈之言豁然抬头,他睁着血色的瞳孔,看见柳寒瑶笑意盈盈地道:“公主可等不了多久了,大人愿不愿意...”
“与我等一同——”
“清君侧呢?”
第四十八章 “你疯了?”
……
“你疯了?”
谢舟目眦欲裂, 似乎觉得沈之言在开玩笑一般急声道:“子服,你若是着急你父亲的案子,那我们可以慢慢来。我们准备了那么久, 搜集了那么多证据,马上就光明正大地替伯父申冤了, 你就是再恨陛下,也该忍一忍,绝不能这么毁了自己啊!”
他又拦在他面前, 压低声音急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谋反,是要杀头的!一旦走上这条路,你父亲的清骨,你的清名, 可就全毁了!你不是最高风亮节?这你都不在意吗?!”
“谢舟。”
沈之言打断了他, 疲倦道:
“她等不了了。”
谢舟一呆,随即颓然的坐回椅中, 他双手蒙住脸, 沉默半晌, 最后站起身,道:“我一直以为你聪慧,到头来也是个糊涂的。”
他烦躁地捶了桌面一拳, 道:“好,你既一意孤行,那就别怪我就不伺候了,小爷不日便回京城, 不躺你们这趟浑水。”
他快要出门时又停住,踹了一脚门槛,“小爷扪心自问, 做不到和你刀剑相向,回去就辞官回家,管你们做英雄还是做逆臣,我只管做我的谢家小少爷去!”
漠州城主府内有风吹过,将沈之言的墨发吹散在空中,他倚住石桌,沉默看着谢舟负气离开。
良久他起身,来到肃衣侯书房。
肃衣侯似乎料到他会来此,也不意外。
“你既选择此时来见我,那必然是已经有了抉择。”
沈之言眼皮微抬,眸中冷淡,
“从侯爷莫名在朝堂之上推举下官为中军参议开始,下官便无路可退了。”
北境全军将领皆是肃衣侯的亲信,对此事不可能全然不知,所以那日在城楼上,肃衣侯没有阻止沈之言的请战,其实是有意让他服众。
与其说肃衣侯是在为他树威,不如说他正在将沈之言与北境军渐渐捆绑在一起。
如此若起兵,他纵是清白,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况且...
其中还有那个沈之言无法拒绝的条件。
肃衣侯不愧是曾叱咤风云的一代军侯,即使在太子统领北境的那几年,他都能将自己的亲信悄无声息的送进北境军中。
太子回京继承储君之位,原北境军统领张荣升被处死后,这北境又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不必那般看我。”
肃衣侯曲起食指敲了敲案桌,道:“十几年前本候称病辞官一事不假,可更多的,也是我们那位陛下对我起了疑心。”
手上动作一顿,他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为了这一日,我已等了好久。”
沈之言看向窗边燃着的炉香,丝丝青烟缓缓的飘散在空中,似幻似真。
良久,他收回目光,问:“侯爷恨皇上?”
肃衣侯脸上的笑消失了,半晌咳嗽一声,道:“本候一生战功赫赫,权势在手,可沈大人知道,本候为何宁愿弃一切为不顾,也必须做这件事不可吗?”
“其中缘由,本候说一句话,沈大人便明白了。”
沈之言侧目,眸中露出寒光。
肃衣侯站起身子,缓缓走到窗边前,他眼神混浊,似乎在回忆着很久远的事。
“寒瑶的母亲,是前朝的大长公主,李令筝。”
沈之言瞳孔微缩。
李令筝。
谁人不知前朝那位祸乱朝政,控制皇侄,荒淫无道的大长公主?
似乎知道天下人是怎么评判这位公主的,肃衣侯哼了一声,略带轻蔑道:“一群庸俗的史臣,若不是令筝以女子之身撑着李家江山,那幼帝还能坐得稳那龙椅?呵,竟还敢将那什么欢的邪药编排在她头上!何其可恨!”
沈之言沉默不语,肃衣侯说完,似乎意识到有些失态,脸上又泛起沧桑的笑:“世人皆知本候是立下赫赫战功的一品军候,可不知我也曾是前朝公主府中一个低贱的马奴。”
“人人说她养面首,戏朝臣,可其实他们不知,她与外人看来的不一样。”
谈到往事,肃衣侯脸上泛起一丝暖意,然而很快便沉寂下来。
“得她垂爱,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味之事,可我身份卑微,她也有她的责任,纵是两情相悦又如何?隔在我她之间的,实在太多了。”
“后来我发誓一定要往上爬,直到可以和她相配的那一天,所以我求她让我去了军营,可没想到,回来时见到的却是———”
“她挂在城门上的尸首。”
肃衣侯狠狠地撑在椅背上,闷声剧烈咳嗽,平静下来后也不看沈之言,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那时真想杀了他!可我只是个小小的校尉,他已成了新朝的天子,身边百官济济,纵是在战场上也有暗中保护他的亲卫,我用什么杀他?”
“我因此隐姓埋名,投在他的亲军之中,拼了这条命才一步步爬上来,爬到能与他肩并肩的征战,我想我要更接近他,我总要杀了他!”
沈之言终于打断了他,“侯爷——”
“可是咱们这个陛下又岂是好相与的?那时候他对我起了疑心,我不能再冒这个险,因而趁着旧伤复发之际,辞官回了临州。”
一席话,仿佛揭开了一段令人震撼的陈年的秘辛,肃衣侯说完,转身看着沈之言,良久冷笑一声道:“本候连自己的女儿也能利用,沈大人也不必认为我是什么好人,可我等了半生,已是一只脚塔进棺椁里的人了,若是此时再不能杀了他,我有何脸面下去见她?”
肃衣侯古怪的笑了笑:“为了情这一字,有些人什么都能做的出来,这一点沈大人也最理解,不是吗?”
听完他这些话,沈之言脸上没有分毫波动,只道:“侯爷想取而代之?”
“不。”肃衣侯意料之外的摇头道:“我这一生所求,不过是这一个执念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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