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挣扎时,额上垫巾滚在地上。杨标拾起来,随手掷在一边,另取一条打湿,重新垫在裴寂额上。
杨标苦着脸道,“我能有什么法子?裴王君酒瘾已深,不给烈酒片刻不得消停,他一身外伤如何经得起这等挣扎,多少给一些维持,才能徐徐图之。”他停一停道,“如今已经减了很多了,此前一次给这么一碗都止不住。”
池青主偏转脸,望向窗外,“陛下知道吗?”
“知道。”杨标道,“没有陛下吩咐,此等饮鸩止渴,有今日无明日的治病法,我怎敢擅作主张?”
“有几分把握?”
杨标低头,久久才憋出一句,“一分。”
唐恬看他一脸苦瓜样,感觉杨标想说的其实是——没有。
“出去吧。”池青主道,“我同裴寂说说话。”
杨标如逢大赦,打一个躬便走。唐恬想了想,也往外走,堪堪走出一步,身后一声,“你别走。”
唐恬回头,目光与池青主相遇。池青主勉强笑一下,“不是说好,寸步不离。”唐恬回去,扶着他在床边椅上坐下。
池青主腰背笔直,两手搭在膝间,正襟危坐,君前奏对的模样,“王君,臣今日来,有两件事上奏。”
他虽明知裴寂不可能回答,还是极其镇重地等了一会儿。“第一件,令狐攸以后不会再来烦扰王君,您多保重,来日方长。”
唐恬心下大惊,咬了一下唇才忍住不插口。
“第二件,臣过一段时日也要离开中京。臣此次离开,可能很多年才会回来——”他说到这里停一停,“王君活命之恩,臣只能报到这里,请王君恕臣无能。”
裴寂躺着,一动不动,呼吸微弱。
池青主久久不语。唐恬忍不住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大人,回去吧。”
“当日在廷狱,”池青主道,“王君同臣有耄耋之约,待臣耄耋之年,盼同王君再饮共一杯酒。”
裴寂悄无声息。
池青主扶杖起身,又跪下,将手杖放在一旁,极其镇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抬头看唐恬。
唐恬挨着他跪下,二人一同行礼。
池青主道,“王君万万保重,阿秀今日——别过了。”唐恬扶他站起,将手杖递给他。
池青主立在原地又等一时,未得裴寂一字回应,一步三回头离开。堪堪走出内室,膝下一软,整个人沉甸甸往下坠。唐恬连忙移身上前撑住,池青主冷冰冰的额便抵在她颈畔,鼻息微凉,又短又促。
唐恬默默抱着他,久久道,“我们回家吧。”
“嗯。”
二人正待离开,外间一叠连声“陛下。”
池青主叹一口气,扶杖站直。
圣皇片时进来,说一声“池相”,匆匆入内,又一时转出来,“杨标,朕说了,身边需时刻有人,你听不懂吗?”
杨标一滞。
池青主微微一躬身,“陛下,臣同王君说话时,让侍人都离开了。”
圣皇略略气平,“池相坐吧。”
杨标左右看一时,留下不大合适,入内室伺候。
唐恬扶池青主坐下。
“裴寂这样,你又要告病,你们——”圣皇道,“朕果然是孤家寡人。”
池青主默默不语。
圣皇道,“你的折子朕今日批了,不准。”一摆手阻止池青主插口,“你身子也确然不好,准回乡安养……三年吧。三年复朝,朕……和裴寂在中京等你。”
池青主动了动,“陛下。”
“此事到此为止,不再议了。”圣皇道,“还有两件,一件是令狐攸。裴寂如今这样,经不起物议沸腾。你亲自处置,务需合情合理,干干净净。”
池青主一倾身,“臣遵旨。”
第63章 杀父留子你是我的活菩萨,渡我一生。……
圣皇点头, “第二件,朕已有二月身孕。请池相务必替朕分忧,待皇嗣出生再议离京之事。”
池青主不语。
圣皇道, “池相同裴寂多年相知, 皇嗣乃裴寂血脉, 池相于情于理,应看顾一二。”
唐恬目瞪口呆。
池青主道, “臣遵旨。”
“有池相坐镇中京, 朕方无后顾之忧。”圣皇盯着他仔细看一时,叹气道, “池相身子不好,平日居家养病便是,琐事不必管, 也不必点卯上朝。”她站起来往裴寂寝房走, “多来看看裴寂。”
“臣遵旨。”
……
池青主一上马车便搭在唐恬身上,一动不动。唐恬把马车上温着的参汤倒一盏出来喂他喝,池青主看也不看,闭着眼睛一气饮尽。
唐恬忧愁道, “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嗯。”池青主道, “圣皇所说也无错,等皇嗣出生咱们再走也使得。”
唐恬怔住,“大人, 皇嗣分明是令狐攸的, 圣皇为何说是裴王君血脉?”
“此话今日说完, 以后不要再提。”池青主道,“皇嗣生父只有一人,王君裴寂。”
唐恬忍不住问他, “太子难道——”
池青主终于睁开眼,仰面看她一时,叹气道,“知道太多会被杀掉的。”
唐恬一滞,鼓起腮帮子,“大人要杀掉我吗?”
“杀你,倒不如先杀了我。”池青主一句话脱口而出,大觉赧然,身子往唐恬怀中拱了拱,一声不吭。
他这么一动发冠便歪了。唐恬索性抽去发簪,除去发冠,一头乌沉沉的发散在唐恬怀里,如一匹练。唐恬握在掌中,如水滑落。
池青主靠在她怀里,由着她折腾,“不同你说,怕你胡思乱想。告诉你无妨,只是勿再叫旁人知晓——裴寂在廷狱时被人坏了身子,终身不能有嗣——”
唐恬手腕一抖,发簪“当”一声响,落在地上。
池青主强撑着坐起来,把发簪拾在掌中,皱眉道,“摔坏了怎么办?”
“我再给大人打一个便是。”唐恬拢着他肩膀,将他拉回去躺好,“一支簪子我还赔得起。”
池青主郑重握在掌中,“这是你给我的第一件东西,不一样,你不许弄坏了。”
唐恬心思全不在此,琢磨一时道,“王君同圣皇闹到这般田地,难道是因为太子出生?”
“是。”池青主道,“天子不能无嗣,裴寂又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太子出生,圣皇杀父留子。裴寂谋逆,中京城尽在掌握,也没有动太子分毫。”他久久叹一口气,“他二人之间,从头至尾,从来无旁人置喙之余地。”
唐恬心下恻然,“若非廷狱……圣皇同王君,本是天造地设一对。未知是谁如此可恨。”
“是秦淮。”池青主被她抱着便觉安适,提起往事竟也没有半点仓皇,他感觉十分奇异,轻声道,“长公主……就是圣皇,极得先皇爱重,秦淮不敢对长公主下手,寻了个由头把裴寂关进廷狱。先皇不肯管裴寂,长公主买通了一个高僧,命他当众扶乩,扶出两个生辰八字来。言道他本事虽有限,不能拈出准确的那一个,但此八字二中必有其一,乃天降福星,只要有他一日,非但国泰民安,留在朝中,圣体也能重归康泰。”
唐恬见他有些喘,抢在头里道,“其中一个生辰八字,正好便是裴王君的,对吗?”她将温着的水倒一盏,“难得听大人提起当年事。”
池青主靠在唐恬怀中喝水,恢复一点精神,“以前一说便觉心烦,夜间亦总是噩梦,便不大愿意提。今日同你说,倒也不觉得难过,如此说出来也很好。”便又续道,“先皇晚年诸多病痛,一听能保康泰,便命人到处去寻这两个八字——正寻到裴寂头上,命人把他放出来。”
唐恬心中一动,想问又忍住了。
“秦淮狗急跳墙,连夜命人给裴寂下药,坏了身子,即便出来,亦是废人一个。”池青主久久未曾说这许多话,渐觉疲累,“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唐恬沉默,二指挽一束他的发,缠在指间,绕起来,又松开,如此往复。
“圣皇虽同裴寂决裂,但我了解圣皇,绝无可能再立一位王君。圣皇有孕,令狐攸若能低调一些,凭借此时圣宠,说不定能保住性命,在宫中老死。可惜他这人,一朝得势,必要吠得天下皆知。”
唐恬虽不喜令狐攸,亦觉圣皇手段过于酷烈,“不立王君便不立,又为何定要杀父?”
池青主久久道,“除了裴寂,圣皇以为其他人,既不配为皇嗣之父,亦不配做圣皇夫君。”
唐恬一惊,手指倏忽收紧,一束发把池青主扯得生疼。池青主“咝”一声,蹙眉笑道,“你若喜欢,都剪了去,扯我做甚?”
“都剪了,大人要出家吗?”唐恬一边笑,一边去解那束乱发,谁料纠缠一处,倒真解不开了。唐恬掣出一支短匕,一刀割断。
池青主哼一声,“只割我的,好不公平。”
唐恬从自己鬓边理出极细一束,也割下来,“大人真是不吃亏,此时可公平了?”
“嗯。”池青主抬手接过,将两束发系在一处,打一个死结,“这样才好。”他将发结塞入袖中,重又靠在唐恬怀里,耳畔是她的心跳。他只觉心安,倦意上涌,“皇家虽是这样,我不 是,你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