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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报 (姬二旦)


  大抵是听见了沈绮铮铮凿凿的发言。
  李诏皱眉,心中喟叹:不是大抵,沈绮这般大的嗓门说出的话又有谁听不见呢?
  即便是耳不聪的元望琛,也能清楚听到每一个字。


第二十章 丧期无数???“昭阳君,何必一……
  李诏一颗心瞬间掉了下去,一直下坠,仿佛跌入不见底的无尽深渊里。
  不敢抬眼看少年,只是余光瞥见他的脸上一时变得极为难看。少年僵站在原地,仿佛进退不是。
  沈绮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却也说不出什么抱歉的话语。只是宛若自己是那个作恶钉钉的人,把元望琛这个身世可怜的少年又往狼牙砧板上推了。
  “厌恶”二字如剜刀,将人刺得血肉模糊。
  好似再多相处一刻,这耳光般的毒恶言论都要将人熔化成滚烫铁水一般,煎熬极了。沈绮自觉有责任打破这尴尬境地,可脑中一热,也只有下策。二话不说,这次换成她拉着李诏跑了。
  沈绮力气大,李诏被拖得三步并作两步。这二人先一步地入了厢房,坐回到各自前后的位置上。
  沈绮猛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趴在李诏桌案上:“啊,我错了!李诏,怎么办好?我说话不过脑子!还背地里说人坏话!”
  李诏思觉自己前段时间下的功夫被沈绮今日一句话悉数损毁,却对着她这双真诚愧疚的眼儿说不出责怪二字来,只是有些郁郁地道:“讲都讲了,还被人听见了,又有什么办法?”
  “可那人是元望琛啊!”沈绮面色叫苦不迭,沉痛道:“他不会记恨我罢?”
  李诏叹了一口气:“若真要记恨,也是恨在我头上。“
  “啊我当真是做错了,”沈绮一脸内疚,眉间依旧不解:“可李诏你为何要和他处好关系?他如今是定觉得你是个净说好话的伪君子了!怪我,都怪我。”
  怪也无用,覆水难收。
  李诏只能疲惫笑笑,当任由它过。翻开今日习册,一眼便看到了《论语》阳货篇的那句话。抬头看了看沈绮,自认错一般:“乡愿,德之贼也。”
  *
  第二日私试,隔天便放了榜。
  李诏出其不意地考得甚佳,几乎半个月没来上课,竟然也排到了前三甲的位置。
  可找了半天元望琛的名字,最终发现却在落在了她后面好几位。
  理当不是这样。
  他原先不是第一便是第二。
  李诏远远地站在回廊下,望着元望琛路过,只是看了一眼榜单就离开了,叫人辨不出面色来,又好像对这名次倒是无执念。
  他还在丧期中,这个月里也缺了好几堂课。
  李诏虽然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个什么劲儿,却还是暗暗担忧元望琛这太子伴读的位置再这样下去是保不住了,然而又在被姨妈叫去宫里时听出了几分不同的意思。
  “元家公子品貌皆高,正直刻苦,不卑不亢,单单这一点便是赵玠该向他学的。”
  “姨母不看学识,亦不看武艺么?”李诏无心数落贬低他人。
  杨熙玉闻言一愣,未曾想过李罄文竟然没同李诏提起过这番用意的任意一个字,是而为之解答道:“倘若要找聪慧之人,那有太子太傅便够了,同龄少年郎若太过耳聪目明,城府则难以度量,本宫并不以为这是在助赵玠,反倒是在养虎为患,借力倒是培育了权谋之臣。”
  “可脾气也不看么?真要伴读多年,不该更好相与一些么?譬如……”李诏怎么也说不出夏茗兄长的名字,反是继而提了顾鞘。
  “若伴读脾气太好,赵玠反被纵容,方会成为乖戾纨绔模样。也该让赵玠晓得这世上并非人人宠着他围着他转的。元望琛便贵在这‘真诚’二字。”
  “可太子弟弟愿意与元望琛处在一块儿么?”
  “没有不乐意。”杨熙玉似顺理成章,不将这个视作一个问题。
  李诏根本从她眼里看不出别的意思,好似理应如此,赵玠身为太子却不能有诉求,不被过问,更不谈什么选择的余地。
  于她的这位姨母来说,赵玠他这一身的荣宠与权贵皆是他人赋予,若非身上流着的赵氏血脉,他便什么也不是。
  倘若姨母有子,今日在这个东宫位置上的,便不会是这个幸运的赵玠。
  李诏霎时不禁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不禁想到自己在杨熙玉眼里又是怎样的角色。
  从宫里出来已经晚了,趁着夜色李诏坐回了府上的马车,驶出宫门。
  凉风吹得檐下铃动,李诏的思绪被这悠长铃声扯得有一些飘远。听着马蹄声,大抵保留三分清醒,三分困倦,直到马夫一个避让,马车停了下来,红烛香火透过一层薄薄的罗帏,将李诏拉回现实。
  帘子外是曲乐声与人的浅唱低吟,李诏的马车正停在临安府上最为喧闹的酒肆街道上,而李府还有三条街的距离。
  “怎么了?”她出声询问。
  “回姑娘,方有人冲撞过来,小的紧拉了马缰避让,没想到车轮子被卡在了沟里。” 马夫李银皱着脸答道。
  “能驶出来吗?”李诏拉开了帘子,试图下车,本是不想多事,这才叫了稳当的李银出来。
  “姑娘在这等等,我找人帮把手。”
  李诏索性下了车,目光循着马夫急冲冲跑到隔壁驿馆里去找伙计了。
  而一侧的脂粉味浓烈,熏香就着嫣粉色的倒映扑鼻而来。李诏背靠着马车,抬头往这一旁看去,牌匾上霍然几个大字入眼:
  扶摇楼。
  转轴拨弦,琵琶清音入耳。浅吟低唱,络纱飘摇掩目。
  一人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摇晃不知轻重,被楼里的楚腰女半搀半扶地走了出来。
  隔着一些远,李诏只觉此人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是何人。
  而在楼外那人乍然发出洪亮笑声,引人纷纷侧目,笑着笑着却又猛然抱着绑着罗带的廊柱干呕了起来,整个人险些狼狈得栽到在地。
  边上的女子轻轻皱眉,嫌弃之色油然,却没在肢体上表露出来,看来是不敢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心下一言难尽。
  只见那吐完了的中年男子双颊通红地抬起了头,发丝尽乱,顾不得擦拭,却停下了动作,直盯着前方。
  李诏在一旁观戏,心中痒痒,不晓得发生何事,偷偷探出半边身子,欲知后事,去做了一回好事者,看一看这热闹。
  却不想那人眼光所及的方向上,仅有一位骑着高马的冷峻少年,攥着马缰,眉目冷静,眼底如霜。
  他还是裹着一身的素衣,彩色障泥顺垂下来,双腿夹着马肚。少年捏着绳的指节尤为突出,眼里是毫无温度的漠视。
  紧闭双唇,沉寂许久,终道:“父亲以为丧期无数。”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轻轻易易地讽刺元瞻是野蛮粗鄙的下贱之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元瞻笑着撑了把地,起身,抬首仰视那位踞坐高马的少年,醉酒道:“往后你有你的君,便不必认父子了。”
  而少年似是被这句话刺中逆鳞一般,面色铁青,瞬时立刻挥了鞭,转身纵马即走。
  唯留一个满须污秽的父亲元瞻,空落落地抱柱席地。
  见少年往自己的这个方向而来,李诏立刻侧过身去,背对着人埋头作上车状,怕被人瞧见。
  却因心急踩空了上车的台阶,一下往后仰去,狠狠地摔倒在地。
  手臂与后臀被摩擦在青石板地上,是火辣辣得疼。李诏刻意避开路人眼光,快快地站了起来。还未来得及掸去裙裾上的尘土,却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刻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昭阳君,何必一叶障目,作掩耳盗铃的把戏。”
  她没有回头,却从嘲讽之中听出了与从前不一样的隐忍与克制,连带着轻轻的吸气声,这样听来,少年似是在一弹指一挥间,他便软弱得束手就擒一般。
  李诏只看得到此人的坚刺外壳。
  这是他再一次以封号唤她,疏离而凉薄,分明应为尊称,却在他的口中不见尊,反为卑,变成了不足为题,大可踩在脚下的耻笑与嘲弄。
  李诏甚至在想,这是不是少年一贯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作派。
  因听到了对他的“厌恶”,他便以这种方式来报复。
  好像是在说:“正好,我亦对你憎恶至极。”便可为自己留有一点体面,虚张声势。
  李诏咬紧了后槽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一把拉扯住了他马下的丝织彩锦障泥。
  马被牵引住,一时停了脚步,少年蹙眉侧目而视,目光落在少女被夜风吹得僵红却攥住彩锦的手上。
  “放开。”元望琛踩紧了马镫。
  李诏对上少年的眼,不服道:“你心中是如何想我,大可直截了当说出来。”
  “我没空与你扯皮,放手。”元望琛以手去扯回少女手中的织锦,看着他面前执拗的人儿,烦躁不安道,“李诏,你这个人真当是莫名其妙。”
  “我欢喜将话说清楚。”李诏一字一句道。
  方听了前半句,元望琛莫名霎时心跳加速,可身后如芒刺在背,不敢回头看向扶摇楼外的那个人现在是如何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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