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渐开时,沈蔻走马灯般看到了许多事。
关于她、关于江彻、关于顾柔。
沈蔻这才明白,这辈子所经历的一切原来都只是本书。
书里的主人公是顾柔。
顾柔出身公府,貌美温雅,是丽色震动京城的第一美人,男人趋之若鹜的人间绝色。兴国公府蒙冤获罪,顾柔随同家人流放到边塞,吃尽苦头变得心狠手辣。被穆王带回京城后,为报诬陷之仇,顾柔利用穆王的深情扫清障碍,忍辱负重嫁给仇人彭王,以身为饵,令其妻离子散,最终报仇雪恨。
穆王则是天纵英豪,手腕强硬行事决断,文武兼修又锋芒暗敛。他对顾柔情根深种,始终视如皎洁月光,即便她另嫁他人也不改情意,在彭王家破人亡后娶了顾柔为妻,登基称帝。
而至于沈蔻,就是个心机女配。
仗着容貌与顾柔肖似,心甘情愿地扮演替身,又是装病博取同情,又是勾引自失身份,又是写情诗又是送香囊,变着法儿地对穆王死缠烂打,只为谋求王妃之位。
当然,最后都是自取其辱。
而她存在的意义,不过是用失败的横刀夺爱来衬托穆王的专情,也用她这替身在京城所享受的优渥来反衬顾柔在边境的苦楚遭遇。就连她的死都是顾柔随手为之,用来展现顾柔扫清障碍的决心和手腕。
往后,顾柔更会算尽人心,大杀四方。
唯一奇怪的是,沈蔻死之前的情节都极为流畅鲜活,但从她死后,故事就变得断续凌乱,许多事也都只有画面一晃而过。仿佛只是灵光一闪,印成了剪影,让她知道那是既定的结局,却不知道中间的种种情节。
不过这些都已与她无关。
沈蔻灵台清明,再回想从前种种,只觉卑微可笑至极。
她笑了起来,胸腔却仿佛被水灌满,令她忍不住猛烈地咳嗽,甚至呛出了一口水。
耳畔忽然传来丫鬟惊喜的声音——
“醒了,这位姑娘她醒了!”
颇为清晰的话语,跟大雪冰湖里的水声迥异。
沈蔻心中诧异,艰难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旁边围了好几个人。
她又咳了两下,呛出更多的水。
旁边小丫鬟忙着拿锦帕擦拭,有位衣着贵丽的妇人俯身凑近,笑道:“菩萨保佑,她倒是真的醒过来了。母亲您再瞧瞧,这模样长得当真是像顾家的柔儿,只不知是什么来路。”
说着话侧身让开,请发髻半白的老夫人坐到床畔。
沈蔻也终于看清了周遭的情形。
很熟悉的陈设床帏,应该是戚家在京郊别苑的一处屋子,悬着锦绣帘帐,熏了淡淡甜香。方才说话的那位贵妇人是季氏,此刻坐到床畔,正握住她的手仔细打量的是戚老夫人。
这一幕似曾相识。
沈蔻迟滞的目光缓缓逡巡,听着戚老夫人的言辞,渐渐就想起来了。
那还是两年前。
彼时顾柔阖家被流放出京,她看到押送的囚车,因着自身与顾柔容貌肖似,加之迫于生计想找个靠山,便暗里窥探戚家的动向,趁着戚家婆媳俩游湖时故意落到水里,制造出被戚家人救起来的机会。
也是在这里,她认了季氏做义母,借着这张与顾柔相似的脸接近穆王,做出后来那成堆的荒唐事。
一点都不像从前的自己。
沈蔻阖上眼睛,有些脑袋疼。
那个时候,她大概是被下降头了吧?
且不说做替身有多荒唐,所谓的靠山有多靠不住,那些献媚博宠的行径有多卑微,试图借几分相似的眉眼谋求王妃之位有多痴心妄想,就江彻那种冷漠阴鸷、翻脸无情,怎么样都捂不热的性子,究竟有什么好,值得她那样留恋取悦?
也许她曾为江彻的姿容气度动心过,但那点乱撞的小鹿早就在他一次次的淡漠中撞死了,哪至于媚态勾引的地步?
那样的卑微,连自己都觉得心疼。
若是能够重来,她绝不会再作践自身。
而至于眼前这情形,沈蔻虽不知她为何会在死后忽然回到两年前,却清晰地知道,她这回是半点儿都不想再跟江彻有瓜葛了。
她蜷缩在榻上,努力将胸腔里呛进去的水尽数吐出,待身体恢复了力气,便起身谢戚家救命之恩。
季氏婆媳自是慈爱含笑,满面善意,询问她的出身来路。
所有的言辞几乎与前世无异。
直到戚老夫人与季氏频频暗递眼神后,说出前世彻底改了沈蔻命运的那番话——
“沈姑娘跟咱们相遇,着实是老天爷安排的缘分。你这般姿容品貌,着实讨人喜欢。我有个外孙女,比你虚长两岁,只是已有许久没见了。不如便让她认你做个义女,往后你就住在咱们府里陪我说话解闷,一道去外头走走,也是咱们投缘。”
戚老夫人说着,笑指季氏。
季氏亦颔首道:“我膝下就养着两个儿子,总羡慕人家的女儿体贴,沈姑娘若愿意,我定会拿你当亲生的来疼。”
旁边仆妇丫鬟听见,顿时面露艳羡。
须知戚家男儿的官职虽不高,戚老夫人却是福安县主之女,身上有皇家的血脉。哪怕府里渐渐没落了,逢年过节的,也能到宫宴上远远露个面,身份自然非比寻常。
有她这层关系,沈蔻即便比不上那些公府侯门的千金,到了宴席场合,也要比寻常官宦之女体面些。
这些内情沈蔻自然很清楚。
更何况,前世相处了两年,她也慢慢瞧了出来,其实戚家男儿资质颇为平庸,戚老夫人怕门庭没落,急于借姻亲寻个出路。所以在顾家获罪流放后收了她这替身,颇热心地给她和穆王牵线,就是想借着沈蔻出身不高、无依无靠之便,将戚家和穆王府绑在一处。
否则以戚老夫人的阅历,哪至于瞧不出她那点故意落水的幼稚把戏?
当时的沈蔻原就有所图谋,听了这话,自然是顺水推舟,欣然答应了。
此刻,沈蔻却是清醒的。
满屋安静,她望着季氏婆媳颇为殷切的眼神,万般旧事在脑海里呼啸而过。
她思索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第2章 谋生 尽管让别人去争,打得头破血流都……
沈蔻走出别苑的时候,春光正浓。
暖融融的阳光铺满回廊庭院,甬道旁两株桃花灼灼盛开,有燕子双飞,踩着柳丝儿斜入屋檐。风轻轻拂过,像是薄纱掠过面颊,温柔而和暖。
比起记忆里充斥的纷扬冬雪,寒冷冰湖,这样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沈蔻仰着脸,唇角挑起浅笑。
旁边孙婆婆瞧见,跟着笑了起来。
“姑娘这一笑,眉眼当真是漂亮极了。别怪老婆子多嘴,方才那件事,姑娘实在该再想想。咱们老夫人向来宽厚慈爱,难得跟姑娘投缘,便想着留在身边做个伴。姑娘若是答应了,往后好事儿还多着呢。”
她徐徐说着,状若无意地轻理锦缎衣袖,露出腕间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
沈蔻抿唇,岂会不知对方的意思?
这孙婆婆是季氏的陪嫁,季家是崇尚君子固穷的书香门第,家境并不宽裕,给不出多少嫁妆。她能以仆妇的身份穿戴得这么体面,自是沾了戚老夫人的光。
若沈蔻能成为义女,得到的只会更多。
戚老夫人特地吩咐孙婆婆送她出府,七弯八绕地在别苑里转了半天,还有意无意地提起福安郡主和兴国公顾家,显然是想借此展露富贵,好叫她心动。
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沈蔻情知这件事都是因她故意落水而起,索性说得明白些,笑道:“多谢婆婆指点。今日承蒙搭救,沈蔻极为感激,老夫人对顾家姑娘的拳拳思念之情更是令人动容。往后老夫人若思念心切,我多过来陪伴就是,至于旁的就不必了。那边的槐树底下应该就是门口吧?”
“啊——就是。”孙婆婆明显愣了下。
沈蔻遂含笑驻足。
“有劳婆婆相送,大老远的麻烦婆婆走这一趟,着实过意不去。婆婆就此留步吧,告辞。”
说罢,屈膝为礼,孑然而去。
剩下孙婆婆站在那里,神情分明错愕。
放着现成的高枝儿不攀,这姑娘的脑子怕是被水泡傻了吧?
且不说沈家如今就只有母女俩相依为命,无依无靠的如同飘蓬,看沈蔻那身打扮,便知她如今的生活颇为困窘,衣裳都是半旧的成色,显然生计艰难。
推开了戚老夫人的善意,她难道打算母女俩一道喝西北风去?
*
“再这么下去,恐怕真得喝西北风。”
柳荫小院里,沈蔻愁眉喃喃。
屋门敞开,旧而结实的榆木桌擦得干干净净,上头摆着两副耳坠,一只镯子,一枚别致的点金簪,外加她自幼佩戴的长命金锁。
这是母女俩全部的家当了。
若不想个出路,仅凭母亲做绣品换来的银钱,迟早要落到变卖屋舍的地步。
更何况,沈蔻不忍母亲太过劳累。
她默默咬了咬唇,嗅到门外传来的一股香味,赶紧将愁容收起。
转过头,就见母亲钟氏徐徐走来,手里捧着一碗鸡汤米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