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句话,直接把太后和长公主身边能用的人全撵走了啊!
养心殿里伺候的确实都是内侍,可慈宁宫和毓德宫却是宫人的天下,冷不丁全抽调走,还不给添新人,是打算让太后和长公主自今日起,亲自动手料理起居吗?
那可是太后和长公主!
擎小儿就在锦绣堆里打滚的人!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喘。
卫烬却是一副散漫模样,解了领上的金扣,扯下缎面披风丢给董福祥,闲话家常般浅笑说着催命的话:“朕也是为太后好。”
太后眉梢抽了抽,脸上凝成一个冰的壳,所有情绪都冻在一块。三言两语夺了她锦绣生活,还敢说是为她好?亏他说得出口!菩提掐在手心,恨不能甩他脸上,看看脸皮到底有多厚。
视线一偏,她却是悚然一抖。
石惊玉也来了,就立在卫烬身后。手搭着腰间的绣春刀,隔着行蟒,依旧能清楚看见手臂肌肉线条迸张的架势,似拉满了的弓弦,只要她稍有妄动,那刀便会立刻架在她脖子上。
轮军方势力,姬家半点不虚,太后原就是靠这个,和卫烬分庭抗礼。怎奈兵力再强大,也终归都在帝京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倘若面前之人是先帝,太后自然知道,所想之事不会发生,甚至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可偏偏这人是卫烬。
一个疯子。
亲眼目睹自己父亲气结而亡,也无动于衷的疯子!
拳头在金线绣凤的袖底颤抖,佛珠膈得皮肉生疼,太后险些将它捏碎,可念着今日自己设宴的真正目的,她又松了力道。
虽说眼下吃了点暗亏,但到底是把人骗来了。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深吸一口气,她撑着扶手缓缓靠回椅背里,闭上眼,翘起兰花指轻轻揉摁太阳穴,略定了定神,轻描淡写道:“几个宫人而已,陛下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哀家随意。”
那模样,竟有几分海棠春睡的娇慵。
卫烬眼底掠过一丝疑虑,却是无暇细想,转身快步去寻姜央。
姜央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圆着眼睛怔在原地,见他过来也忘了行礼。一绺乌发垂在胸前,更显人呆愣楞又惹人怜爱。
还好,没有少一根头发。
卫烬松口气,对上她茫然无措的眼,心窝子不自觉软下来,可想起她不听话擅自跑来这里赴什么狗屁倒灶的春宴,他气不打一出来,板起脸,抬手敲她一个榧子,“可知错了?”
敲完又心疼,伸手帮她轻轻地揉,兀自闷气道:“下回可不许了啊。”
姜央小小“哎哟”了声,下意识就想讨还回去,觑见他微斜的发冠和额角的细汗,心不由揪起。
这形容,是一下朝便匆匆忙忙赶来为她撑腰了吧……可是他今日明明还要接见乌兹国的使臣,怎么抽得出时间来这?
心灵相通的两个人,无需言语,姜央眼神稍有变化,卫烬便能读懂她的心。
时间是赶了些,可是有什么办法?
一想到她在这虎穴狼巢,便是拿根绳给他捆在干清宫,他也得想法儿挣脱出去找她。地狱走过一遭的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唯有她的一举一动能叫他牵肠挂肚。
还好赶上了,倘若人真有个什么闪失,可就不只抽掉走两宫人手那么简单了。
想起方才她们的话锋,卫烬冷嗤,戾气凝在唇畔,随他轻一扯起的动作化散开,周遭空气都阴冷不少。
姜央耷着眉,还在为使臣的事担心,启唇想劝他回去。
卫烬却抬指点在她唇间,将她所有话语都堵了回去,哼声一笑道:“回去再收拾你。”说罢便拽了她的手,大大方方从一众泥首叩拜的人面前行过,并肩坐在正上首的席位。
席间最尊贵的位置。
连太后都要稍逊于他,稍逊于姜央。
那个就在刚刚她还一点不放在眼里的“宫人”。
这是赤/裸裸地把太后的脸面扔在地上踩啊!
太后正惬意揉着额角的指尖一下绷紧,紧到发了颤,泛了白。人明明还在圈椅上端坐着,却是肩颤身摇,几乎栽进泥里。
底下众人脸色更是没法看。
因卫烬始终没有叫起,她们就只能委身跪着,余光目送姜央踩着她们的颜面走过,连头都不能抬。乍一看,竟像是她们在齐齐向北颐新晋帝后请安拜礼。
可是姜央凭什么?!
姜央亦有些受宠若惊。
她虽是镇国公府嫡女,出身比民间寻常女子尊贵,可这样的风景,她也是从未见过。方才还对她颐指气使的人,眼下就只剩一排排乌压压的脑袋,卑微地叩进尘埃里,天下都似叫她踩在脚底一般,她稍一抬脚,就能踹倒一个。
椅上覆了柔软的坐垫,坐姿也调了几次,姜央仍如坐针毡般不适,正犹豫要不要起来,袖子忽然叫人扯了扯,掌心滚进来一颗圆润的小东西,她茫然低头,竟是一颗梅子糖。
-“我这几日嗓子疼,还想吃糖呢,不也一样没得吃?”
那日东梢间内的对话如浪打来,姜央呆怔住,不过一句玩笑话,他竟真放在了心上?
抬眸去看那递糖的人。
卫烬正抬手唤底下人“平身”,并没瞧她。漆沉的目光平平落在前头,神色寡淡,宛如神龛上宝相庄严的神祇。仿佛那颗糖与他并不相干,只是姜央的一个错觉。
可日头底下那只轮廓精致的耳朵,却是红得快滴了血。
姜央越盯着瞧,它便更加红,最后惹得耳朵主人没法儿,凝眉斜瞪她。许是三月春风太过温柔,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竟兼具憨蠢可爱,像没了牙的凶兽,在拼命跟她龇嘴舞爪。
他原来还会不好意思?
姜央像发现了新大陆,不仅没乖乖转回去,还来了劲儿,盯得越发起劲,逼得那团绯云都要烧遍他脸颊,底下人都诧异往上瞧,她才捧着袖子“噗嗤”一笑,将将罢休。
心头万千郁气,也随这一笑烟消云散,糖还未入口,甜味却是已然在心底蔓延。
说心里话,收到帖子的那一刻,她其实也是害怕的。能不怕吗?她再坚强,也不过十九岁,被强行丢在深宫里踽踽独行三年,一身细肉硬生生叫炼成了铠甲。忍着不哭,不代表她就真不会哭。
习惯了一个人扛下所有,她都快忘记,原来有人依赖,是这样令她欢愉的事。周身的铠甲,似乎都在一瞬间,叫他递过来的一颗糖给融化了。
她不再是一个人。
从今往后都不再是。
宴会才刚开始,太后千方百计骗她过来,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她,接下来还有什么在等着她,她也不清楚,却一点也不害怕。有他在身边,那些危险与纷扰好像都忽然散去了。
日头缓缓移来,他的身影被拉长到她身上,姜央悄悄往前挪了挪,将自己影子依偎进去半片。见他还在眺望太液池,并未觉察,她唇角得逞地翘起一点清浅的笑。
可就在她转过头之后,卫烬却是弯了唇。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无论过去多少年,被磨难砥砺得多顽强,心性依旧纯粹如初。
同初见时一模一样。
她那般迟钝,大约还以为当年那场梅花宴,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吧?其实不是的,早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见过她。
而那场梅花宴,也并非什么东宫择妃之宴,不过是他需要个恰当的由头,引她认识自己。
说白了,都是他蓄谋已久。
卫烬狡黠一笑,挺直身板,温柔地将那小小的人完全罩进自己影中,望着太液池边最后一株未谢的红梅,思绪不禁飘远……
第一次听说“姜央”这个名儿,是从他一位伴读口中。
倒也不是向他推荐什么美人,而是想求他帮忙,将他一位好友也收入文华殿,一块做伴读。问其缘故,也不是为读书,而是为了隔壁女学的一个姑娘。
问是哪个姑娘?那人便支吾了,红着脸嚅嗫:“她……她叫姜央,就是镇国公府的那个姜。人生得很漂亮,性子也不错,琴弹得也很好。”
大约是觉得自己这么一通说,很尴尬,还反问他一句,好缓解气氛:“太子殿下您知道吗?”
镇国公府他倒是知道,姜央就不知道了。
不过瞧他那害羞的劲儿,还有用词,当真叫人无语凝噎。好歹也读过几年圣贤书,平时吟个梅、赏个雪都出口成章,怎的轮到夸自己心悦的姑娘,就剩这几个俗词烂调了?出息!
他鄙夷地笑。
君子有成人之美,没多想,他便扬手准了。
然而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本以为这该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姜央”这个名儿,熟料当晚,他就再次听说了她,还是从他母后口中。
为的是给他择妃。
“母后今日见到那孩子了,真真是个齐整的可人儿,娴雅,端庄,大方,哪儿哪儿都挑不出毛病。给你当太子妃啊,都是亏待她了!”
有那么好吗?连他都配不上?
他越发不屑。
“给你做太子妃好不好?”
“不好。”
娴雅、端庄、大方,不就是无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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