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阴天，小雨绵绵。
谢小婉戴了斗笠，披起蓑衣，早早地来到梁杉院前。她飒然将蓑衣向后一撩，单手扶上斗笠沿子，佯作深沉道：
“我，来自江湖。”
“我，四锅杀手。”
“我，莫得感情。”
猛地一个惊雷炸在长空，雨点儿落得急急复急急，谢小婉见势回身，两指并作一起，指向不远处的角落道：“你，不要躲躲藏藏，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
嘎吱嘎吱。
“等，等一下！”
谢小婉双手交叉，拦在身前。她愣了愣神，揉揉眼睛——
“当家的，你刚才是不是对我流露出了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没有。”
梁杉挪着轮椅过来，新缠的粗布又沾了泥水。
“有的，有的！”
谢小婉不甘心道：“你往常无论喜怒哀乐都只有一种眼神，我早看惯了。刚才那下子尤其特别，跟平日里的你好不一样！”
那轮椅只不睬她，径直往门边走。
“诶诶诶，等我等我！”
怀中紧紧护着一包鱼食，谢小婉匆忙追了上去。
“大当家的，你说我们俩此行能钓上鱼来不能？”
“能。”
“肯定能？”
……
一个多时辰后，天晴了，雨停了。
木桶里游曳着三条草鱼，每条看起来都足七八斤重。谢小婉望着它们，露出了姨母般慈祥和蔼的微笑：“好鱼，好漂亮的鱼。”
一条酸菜鱼，一条铁锅炖鱼，还有一条剃了骨头，做成手打鱼丸汆着吃。
“还要？”
“要要要！”
“拎得动？”
“嗯……再要一条，”可怜巴巴地抬头，谢小婉哼哼道：“就要一条，最后一条！”
“……”
随着梁杉手起竿落，伴着谢小婉欢呼雀跃，第四条草鱼落入桶内。个头不算太大，正好剃了做鱼松吃，嘴馋的时候打打牙祭。
嘻嘻。
然而……
“啊，好重！”
“啊，真的重！”
“啊啊，拎不动！”
梁杉停了轮椅，冷眼看她——叫你贪心。
他也只能看着，没办法帮忙，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会不会想着，若是有个身强力壮之人陪着来就好了？
正当梁杉兀自失神，蓦地却见一张红鼓鼓的鹅蛋脸寸寸逼近。
“大！当！家！的！”
“？”
“我求求你，”谢小婉双手递上木桶，哭腔道：“求你抱上大桶，让我推着你走吧，行不行？”
事不过三嘛，多这一次不多，少这一次不少。
谢小婉：可怜.jpg
“嗯，行不行？”
“……好，”情不自禁地应了，梁杉复而又道：“只这一次。”
对话间，两个人谁也知不道，这次过后，还有第四次，第五次，第一百次，第好几千次……
第26章 下山 我才舍不得跟大当家的分开！
晌午时分，几缕炊烟由打庖屋顶上袅袅升起起。
四条草鱼，还剩三条。
紧火鱼，慢火肉，烟熏火燎地怕味儿了头发，谢小婉拣出块碎花蓝布，在脑袋上扎着。
“准备去偷地雷。”
照过镜子，她如此评价自己。
咕嘟嘟，咕嘟嘟……圆木盖子底下续续不断地冒着热泡儿。
锅中那鱼浑身是宝，若论肥美壮硕程度，剩下三条都无出其右。鱼鳔鱼油，谢小婉一概不舍得扔。
就连刮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的鳞片也给她刮了下来，宝贝似的装在碗里。
“腥气烘烘的，又没用处，不如扔了省事！”辛夷来的时候，正遇着鱼刚下锅，满屋腥味是他生命里难以承受之重。
拈着鼻子，他疾首蹙额。
“噫，扔不得扔不得，这可扔不得，”谢小婉连忙环手来护，因道：“大当家的还要用这个补身体呢！”
据她观察，梁杉有筋络淤结的毛病，俗称抽筋。
——当家的抽筋老不好，多半是缺钙，打一顿……啊不是，补补钙就好了。
难以置信，辛夷略带凹陷的双眼竟也一突一突，愕然道：“你，你要给当家的吃鱼鳞？！”
“……不是啦。”
没文化，真可怕！
谢小婉嫌弃辛夷，故而横眉冷对：“鱼鳞熬汤能出胶来，放凉了凝结成冻，切块用调料一拌，很有营养的。这你都没见过吗？”
“……”
还真没。
“切，”白他一眼，谢小婉悄悄嘟囔：“啥都没见过，从哪个山旮旯里出来的？”
这声音半大不小，侧侧耳就能听见。
辛夷却并未与她计较，他看了看厨房内烟火缭绕，劳动气息甚浓的一派景象。许久才道：“当家的他，还真去给你钓鱼。”
“当然咯，大当家的是好人，你跟他没法儿比。”
Diss辛夷，谢小婉一向不留余力。
好人？
好不长记性的人。
背过身去，向前迈了两步，辛夷幽幽道：“好不好人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对你好不好，我想你也门儿清。”
“警告你，别辜负他。”
……
怔愣片刻，望着他踱出门槛，渐行渐远。只这最后一句，让谢小婉没法子嘲怼回去。
炖鱼不要多长时间，越久肉质越老。
目送辛夷离去，很快就没空给谢小婉忖度这些有的没的。她掀开盖子，顺着锅边儿贴了一圈发面圆饼。
这是从家里长辈那儿学来的做法。
她老家的村子里，有平房，有大锅。一到炖鱼炖肉，人们就喜欢将发面贴在锅沿子上。
起锅的时候，馍馍蒸得又圆又大，底下沾着浓香的肉汤，中间松软，最上边起了锅巴，干干脆脆。
然后端上桌来，就着肉和菜一起吃，别提多满足了。
掰起一块馍馍，不沾汤汁，只咀嚼着纯天然无污染的麦香，谢小婉闭上眼睛。
——别辜负他。
这句话啊，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
“嗝——”
小翠浑不在意形象地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儿，惬意道：“今天这顿，是俺这辈子吃过最痛快的一顿！”
“鱼肉都分给你，我馒头沾汤，能不痛快嘛你？”
谢小婉两手呈八字形，对她做了个鄙视的动作。手边放着盘已经去骨，腌上调料的鱼肉。
她将鱼蓉剁碎，上锅蒸熟，纱布包着沥净水分。铁锅入油，再小火不断翻炒，一会儿，湿润柔软的鱼肉就变得愈发松散，也染了焦棕色。
撤火之后，杵子再捣几下，拿去干燥处晾凉即可。
“我等不及了，必须先吃几口才行。”谢小婉说着，拿起罩在盆里，中午吃剩的锅贴馍馍。
刀切开来，把尚且温热的鱼松抹着夹了进去，再撒一小撮糖。
——要是能有奶油就好了，沙拉酱也行。像之前在四川吃的蛋烘糕，最喜欢肉松沙拉和肉松奶油。
还有酸豇豆肉末，白糖花生碎……印象里都很好吃来着。
啊呜-
-一口没咬下去，厨房门前来了个人。
“婉娘……”
“咦，你怎么来啦！”
来者熟人，正是前些日子聊过几句的土匪小李子。
谢小婉热情道：“中午没吃饱是不是，好巧好巧，我也没吃饱。来，给你一个！”
自然而然，她将手上刚夹好鱼松的馍馍递了过去。
一时间的凝滞，小李子怔了怔，过后才伸手去接。见他皮肤粗糙黝黑，这正是标准土匪该有的样子。
光看长相，梁杉那样干净好看，从无恶声恶气的人，原本应当与这匪寨格格不入。
可说他是寨主，叫一句大当家的，又似乎半点儿也不违和。
谢小婉想着，笑了笑。
“婉娘！”
“诶，”去寻小李子的正脸来看，她偏头道：“怎么啦？”
“俺问你，你……”
小翠起身去外头消食儿，后者环视四周，但见屋内余下他们两个，因而压低声线便问：“你想下山不想？”
下山？
目前不太想。
不假思索，谢小婉诚实地摇了摇头。
“不想？”小李子大红了脸，急切道：“哪家闺女有喜欢待在这山上土匪窝里的，你甭害怕，你只跟俺说句实话，究竟想是不想！”
转眼看向窗外，蓝天白云，啁啾的鸟雀，连绵的远山。
想不想下山，谢小婉并不打算现在定夺。她现在只想吃一个蓬蓬的，软软的，夹着厚厚一层鱼松的白馍馍……
“我当然不想走啦。”
定了定神，谢小婉认认真真地发嗲道：
“虽然辛夷这个家伙嘛有一点点讨嫌，可大当家的人却很好吖，长得又好看。我超喜欢他哒，才舍不得下山，舍不得跟当家的分开呐~~~”
最后这句耻度略高，未免还有夸大其词之嫌，然则在站就他二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小李子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把女儿家说的肉麻话到处抖搂去吧？
“……婉娘！”
这话既出，小李子一张国字脸竟红到了脖根子上，神色也愈发严正，仿佛在跟谢小婉商讨什么人生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