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空地和屋檐上都落满了皎皎月华。
他手中的灯盏暖色流转,底下坠着的明黄色流苏微微晃动着,拂过一地光华流影。
赵静怡眸里也带了些许星华,抬手把包好的糕点递给少年,“你若是吃了这些,还说馒头和山珍海味没有分别,就算本宫输。”
少年笑了笑,伸手接了过去,却什么都没说。
赵静怡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又补了一句,“里头都是素的,你安心吃。”
少年站在徐徐落花中,微微颔首,“多谢公主。”
赵静怡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双手合十,朝少年行了个佛家礼,“该是我谢佛祖才是。”
她煞有其事道:“多谢佛祖给我找了个提灯照路之人,也多谢你。”
少年忽然笑了,眸中尽是暖色。
赵静怡抬头看见眼前人,却看见他眸中小小的自己,被暖色光华笼罩着。
她微微愣神的功夫,少年已然转身离去。
天地悠悠,夜色悄然。
怕黑又怕鬼的公主殿下大半夜的冒了一次冷汗,进了屋便睡着了。
随着时日渐久,小公主早起早睡,渐渐的缓了过来,便恢复晨起练剑,日间读书的习惯,只是仍旧日日去藏经阁抄经书。
从一开始与少年晨间暮色之时碰面做个点头之交,渐渐的成了同一间雅室里的常客。
第688章 夜谈
心安二字,当真是极其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赵静怡从前备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需求什么神佛,便已经得到了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求不得的荣华娇宠,也没觉着那日子过的有多好。
如今卸下一身锦绣华服,日日住在这梵音袅袅,日子颇为清苦的寺庙之中,心境反倒变得平和了许多。
而且万华寺久负盛名,每日都有文人慕名而来留诗作画,也有满面风尘的剑客弃了三尺寒芒,要遁入空门。
赵静怡看着这些人自花团锦族中来,在此求得片刻安宁,又转身往人潮汹涌处去,听多了杯酒夺江山,仗剑走天下,反倒觉着比规规矩矩的坐在宫中听太傅讲学有意思多了。
连剑招武学也得了往来的高人指点,集了各家之所长。
在这里,没几个人知道她是金枝玉叶的大公主,只当她是个生的极好看的小姑娘。
她时常碰见那白衣少年,经书上有许多看不懂的地方,一问这人保准就能给她讲的清楚明白。
赵静怡想着也不能白白让人费口舌,就时不时给他带些糕点素食。
这一来二去的,便成了熟人。
两人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一个是打小在人心险恶处长大的,一个天生心思玲珑剔透,心智都远超同龄人。
原本隔了万丈红尘的少年少女成了彼此的眼前人,竟破天荒的,成了友。
那几年大晏朝堂倾覆,战事频发,朝中无能将导致连连战败,千里烽烟频起,成千上万的尸骨堆积成山。
十几岁的少年离京,跋涉千里超度命丧异乡的亡魂。
赵静怡在万华寺住了一年后,第一次入宫,就是劝父皇切莫任人唯亲,启用能臣,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毅黑着脸喝退。
小公主一气之下,仗剑走天下,在夜色悄然里烧过敌营的粮草,也在千军万马里取过敌将人头。
两人都是一意孤行,孑然一身。
自繁华处一笑而别,又在尸山血海里悄然相遇。
很久很久以后。
赵静怡依旧无比清晰的记得那一天,白衣飘飘的少年站在堆积成山的尸骨前,双手合十,眼眸轻合,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却把往生经念得那样平静和缓。
鲜血在地上汇成小河流,折断的旌旗散落在少年脚边,风里弥漫全是铁锈味。
人世多凄苦,可若是有一人能与你不期而遇,千山万水一路同行,纵然是身处无边黑暗中,也能瞧见些许的光。
赵静怡同温酒说着那些过去了许多年再无人提及的记忆,却无比清晰的出现在她那场长长梦里,活生生的像是她从年少那会儿重来了一回。
大公主嗓音微哑的说:“那么多陈年旧恨,爱恨交加,荒唐过,任性过,本以为不死不休,永世不忘的那些,早在一年又一年的岁月里的悄然淡去。”
她淡淡一笑,徐徐道:“铭记于心的,竟然是那些年少时不痛不痒的三两句闲谈,饥饿时的两个馒头,暗夜里一盏照明前路的灯笼,曾同行过的那条无名小道上盛放的梨花尤其的好看……那些生生死死,大哭大笑过的场景反倒变得不甚重要。”
赵静怡语气很淡,温酒却听得有些伤情,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好。
两人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可到底不是一起长大的,关于大公主的许多事温酒只从旁人口中听得一两句,满天下的风言风语也没有几句是真的。
此刻听赵静怡略过那十年悲苦,说起些许年少温情来,温酒竟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她忽的握住了赵静怡的手,温声道:“人心就这么点大,装下了自己想记得的就好,余下那些不好的就全忘了吧。”
“那些不好的,我早忘了。”半醒半醉的赵静怡左一句右一句的说了从前许多事,忽的被温酒抓得清醒了几分,开口喊了她一声,缓缓道:“其实只要人活着,总归是能见到些许光的。”
温酒笑着应道:“是啊,只要人活着,怎么都比埋进土里的强。”
赵静怡闻言,不由得抬眸看她,忍不住笑道:“我说皇后娘娘啊,你平日里同陛下也是这般说话的?”
“差不多吧。”温酒想了想,“他比我话多。”
所以总是谢珩在说,她在笑。
也没觉着这般说话有什么不妥。
赵静怡摇了摇头,“这被宠着的就是不得了啊,想怎么说就这么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倒是比你我刚认识的时候真切多了。”
那时候温酒总是习惯性的面带三分笑,开口先恭维两句,哪怕不是客套也是让人十分中听的好话。
现下,倒是越活越像被人娇宠着的少女模样了。
她看了温酒好一会儿,喃喃道:“如此,甚好。”
温酒把赵静怡说的那些话琢磨了片刻,忽然觉出几分不太好的意味来,她有些不安的凑到大公主跟前,小声问道:“你方才跟我说了那么多,怎么没提无求大师现下如何了?”
她虽然记性不好,但是还没有差到忘记先前赵静怡是受了极重的伤被应无求带走的,如今大公主好好的,怎么还一个人来此?
“他啊。”赵静怡忽然抽回被温酒握住的手,身子也坐直了许多,仰头看着天边明月,眸色悠远。
她嗓音轻轻的,答非所问道:“若有来世,我定然会离他远远的,绝不靠近他半分。”
温酒听到这话,眼前的赵静怡又这般神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她琢磨着大公主这话的意思,心道:公主连来世都说出来了,无求大师不会出事了吧?
“公主……”温酒一手撑在石桌上缓缓起身,憋了许久刚要开口宽慰赵静怡两句,就听到不远处一阵嘈杂之声。
“大师!这里没人,您且稍候片刻,待奴才先去禀了主子……”
内侍们上气不接下气的追着一人匆匆往这边来,扰乱了这一处寂静风月。
温酒回头一看,只见月光与火光交叠之间,气度温和的白衣僧人快步朝这边行来,不是应无求又是谁?
第689章 管教
与此同时,身着玄色龙袍的谢珩穿廊而来,身后一众侍者提灯奉盏,照的四周湖光水色交相辉映,灯火通明。
温酒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就把手边的酒坛子藏到了桌子底下,赵静怡比她更直接,拎着酒坛子就往荷叶深处一掷,一瞬间花叶浮动,湖水荡出层层连纹,把漫天星辰和皎皎明月光都晃得四下散漫开来。
温酒见状,忍不住开口问身侧的赵静怡,“公主方才不是说什么来世……”
“来世不去扰他是我说的没错。”赵静怡朝她笑了笑,“所以今生,我要同他至死方休。”
温酒微愣,嘴角却不自觉微微上扬。
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大公主啊。
舍得下王权富贵,又怎会惧那戒律清规。
谁知道这天道轮回有没有来生再会,今生且把满腔深情尽付,纵然死后一切成空也不悔。
她们的说话声被夜风吹散。
不远处的那两人,眨眼之间便到了亭前。
谢珩走到温酒身侧,极其自然的抬袖抹去了她唇边的酒渍,压低了嗓音同她耳语道:“又趁着我不在偷偷喝酒,欠管教了,嗯?”
他尾音微微上扬,钻进温酒耳朵里,撩人得让她耳根子如同火烧一般。
可边上还有人在,温酒也不好辩解什么,只能硬着头皮把他推开了些许,低声道:“我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谢珩微微挑眉,顺着温酒的目光看向石桌另一边的大公主。
刚好这时候,应无求衣袖翩飞的走到了赵静怡面前,低低的喊了一声,“青青。”
赵静怡负手而立,面部不色道:“我来看看故友,你来作甚?”
应无求在她身旁站定,语调温和道:“你用药未止,不宜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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