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到她上马的地方,泥水中,躺着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很显眼,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嫌弃的拈起那只白手套。
他刚才在屋顶上,见那姑娘将这白布做的东西套在手上摸的尸体。五个白手指,看上去就像那姑娘的小手掌。
他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轻轻笑道:“粗心大意。”
玄衣男子将沾了泥水的手套甩了甩,又掏出一块手帕将就包着,才揣进怀里。随后,身形一晃,自己也遁入雨幕之中不见了。
灵堂外面,一群人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除了地上那块碎瓦,也没见再掉下什么来。大家才重新聚拢起来。阿龙、阿虎召集了家丁,个个双手握紧棍棒,壮起胆子往里走。
又过了一会儿,阿龙才跑出来回报:“老爷,灵堂里一切如常,大姑娘……也还好好的躺在棺材里。”阿龙感觉推开棺材那一瞬间,自己已经死了一回,他的魂魄这时才刚刚回到身体里。
郭老爷听了也松了口气,这才敢带着人迈步往灵堂里走。刚才那么一惊一乍一跑,就算撑着伞,浑身也都湿透了,正烦躁得很。边走边骂后面的李婆子:
“老货!做不得一点事,守个灵搞出这么多事来,大风大雨害我们一班人跑恁远的路,回去你就收拾东西,滚回乡下去……”
和郭老爷一起来的,还有位县衙里专管道法的训术,这位钱训术虽然只是县衙里领俸禄的小吏,可他名气并不小。
宝应县求雨镇河、祈福开光,样样都靠他。平时有空也帮人驱鬼请神做法事,赚点外快,反正号称无所不能。
来之前,郭老爷怕灵堂里真有不干净的东西,便急急忙忙把钱训术也请来。他想,有钱训术在,万一真是自己闺女诈了尸,也好将脏东西镇压住。
刚才钱训术跟着郭老爷一起狼狈逃窜,实在是丢面子,好在个个只管自己逃命,没人顾得上看他,他也就装作没这回事一般。
钱训术进了灵堂,满脸肃色,煞有介事的结了一个手印,抽出背上背着的雷劈桃木剑,先围着棺材走了一圈,又在灵位跟前比划了一下,最后在棺材的四个角插了四面镇魂幡。
最后,钱训术口中念念有词,在灵牌前面,用雷劈桃木剑前后左右比划了几下,这才收了势。
他笑着回头对郭老爷说:“郭老爷,并非诈尸,许是下人看花了眼。不过,头七日恐游魂心有不甘,常常会出来闹事。小道已经布好法阵,将棺材里的魂魄镇住,她不敢出来骚扰生人了。
您放心,等头七那日,我亲自来替郭姑娘做场法事,送姑娘一程。尘归尘、土归土,郭府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郭老爷一听“心有不甘”四字,眉心猛的跳了两下,忙对钱训术感激的点头说到:“那就好,那就好……有劳训术了。回去,我就让人将法酬双倍奉上,还请训术笑纳。”
“好说,好说。”钱训术笑回道。两人相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正要离开灵堂,你说邪不邪门?一阵大风吹过,供桌上的灵牌又“啪”的一声倒下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春儿捂着脸尖叫到:“来了,姑娘又来了!”
这回大家腿软得连跑都忘记了,全都定在原地。可除了这声响,再没有别的动静。大家都往发出声响的供桌上望,这才发现只是灵牌被吹倒了。
郭老爷恼羞成怒,扬手就是一板拍在春儿头上,骂道:“蠢货!刚才你们就是被它吓成这样的?”
虽说只是虚惊一场,可人人都感觉灵堂里忽然阴气森森,谁都不愿在此多流连,跟着郭老爷、钱训术快步出了灵堂。
走在后面的阿虎,扶起姑娘的灵牌,他突然冒出一身冷汗:若刚才也是灵牌倒下,吓走李婆子和春儿,那……是谁把灵牌扶起来的?
阿虎赶紧双手合十,对着姑娘的灵牌鞠了三个躬:
“姑娘啊,冤有头债有主,小人不知道是谁害了您,您可不要错怪小人啊!”
这正是:
诈尸只因怨气浓,
亲爹瞒真疑点重。
素手灵堂巧取证,
不知雨中曾相逢。
第3章 花仵作捡妻乱坟岗
等到白衣姑娘在一个小院前下了马,浑身上下没一个干的地方。
她正想悄悄牵马进院子,一把大伞撑在她头上。姑娘眉眼弯弯的笑了:是阿爹。
“花荞,你好大胆!是不是跑人家灵堂翻棺材去了?早知就不跟你说了……我一看黑灯瞎火马不见了,就知道你不干好事。”花有财低声训到。
花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不说话,望着阿爹直笑。
花有财上下瞅了她两眼,催到:“赶紧进去,我给你烧了热水,洗个热水澡驱驱寒气。”说完,阿爹接过她手里的缰绳,把伞递给她。
花荞接过伞,踮脚凑到阿爹耳边说:“阿爹,我可没白去,证据在马鞍下面!”
花有财一瞪眼:“还不快洗澡去!”等看到花荞进了屋,花有财得意的抿嘴一笑: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
花荞洗完澡,溜进了正屋后面的一间小杂物房,阿爹听到动静,头也不抬的说:“把桌上的姜糖水喝了。”
花荞笑嘻嘻的端起碗来,“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从小到大,这间小杂物房,都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阿爹,有什么发现?手套上粘那东西是什么?”花荞问道。
花有财点头道:“应该是了,水银中毒。你是不是手指插到里面才摸出来的?水银中毒皮肤上往往会起红斑。郭老爷不让脱衣服验尸,看来,就算他不是杀人犯,那也是知情人。”
“那明天我们就去指证郭老爷,带回衙门一审就知道了。”花荞有些想不通,气愤的说:“什么仇什么怨?难道不是亲生的爹?连自己女儿都下得去手!”
想想花荞又问:“万一郭老爷说,是人死之后,他们才往里灌水银,为保持尸身不腐呢?”
当时有些贵族为了保持尸体长期不腐烂,确实也有这么做的。他们往往先将水银灌入尸身,再用水银涂抹在尸身表面。
花有财将手里拿着的那只手套放在桌面上,一边收拾桌上的工具一边说:“脑子长哪去了?人死了之后灌水银,脸上能长红斑吗?”他转脸一看,花荞正撅着嘴坐在那里,表示自己有脑子。
花有财忍不住笑道:“知道了,你今晚立了大功。至少我们知道郭姑娘是死于水银中毒,不是自溺身亡。快去睡吧,等被你阿娘发现,咱们两个谁都跑不掉。”
听到阿爹夸她,花荞这才笑起来。她今年就要及笄了,已经长得比阿娘还高,她五官长得既不像阿爹,又不像阿娘,越大越漂亮。
花有财也曾冒出过这样的念头:花荞的亲爹,也不知是怎样高大英俊的人物,才生得出这么俊的女儿来。
花荞自己还不知道,她并不是花有财的亲生女儿,她和她阿娘,都是花有财在乱坟岗捡回来的。
将近十五年前的一个晚上,扬州府宝应县仵作花有财,将义庄里的一具饿死的流浪汉尸体,扛到乱坟岗去埋。
本来他在义庄验完尸就没事了,那只是个正常饿死的流浪汉,并没有被谋杀的迹象。花有财收拾好工具,对一起来的廖书吏说:“没事了,一会你回衙门交案表的时候,顺便帮我销个到。”
衙门里有八个书吏,廖书吏是最年轻的一个,只有十六岁,所以他跟花仵作出来的次数最多。廖书吏笑道:“那不是举手之劳?何须交代。这段时间还真奇怪,死的流浪汉比以往都多。昨日我们才来过,今天又来……”
看守义庄的老康答到:“那有什么奇怪?今年南方涝灾特别严重,多少人空手背井离乡的?跑出来饿死在路上,还不是常有的事?你看我这倒霉催的,扛昨天那两具尸体,还被闪了老腰……”
花有财刚才一进来就见老康撑着腰站着。老康平时对他挺关照的,有时两人还一起喝口小酒。反正花有财一个快四十的老光棍,一人吃饱全家饱,闲着也是闲着,于是花有财顺口说到:“还好今天就一个,一会我替你扛上去埋吧。”
老康千恩万谢的将花有财和流浪汉尸体,一起送出义庄。
乱坟岗上,花有财刚填好土,就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花有财一听就来气,不禁骂道:“哪个该死的,扔孩子往这里扔?扔路边都还能活,扔这里不是送死?真是造孽!”
花有财狠狠拍了最后两铲子,把土填实了。铲子一扔,拍了拍手,拿起旁边插着的火把,朝哭声走去。
本以为是有人把孩子扔在乱坟岗,可等花有财走到近前一看,才发现孩子身边还倒着个年轻女人。他赶紧上前,探了探鼻息,活人。
花有财赶紧抱起她的头,掐了一下人中,女人哼了一声,眼皮抬了抬,又昏昏沉沉往他身上一歪。花有财判断,应该就是过度疲劳,又未进水米,脱力了。
看了看女人和襁褓中的婴儿,花有财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将襁褓绑好,挂在脖子上,又将火把踩灭了,最后把女人背了起来。小婴儿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反倒舒服得不再哭,吧唧两下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