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守到第二日傍晚的时候, 我终于有些熬不住了, 靠着床榻昏昏欲睡,一手撑着下颌,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保持清醒了。
“你先去休息, 我让人替你守着他。”熟悉的声音将我从睡意中拉了回来, 我猛地清醒。
我眨了眨眼,过了片刻才看清了眼前的谢阆。
“我不困。”我揉了揉眼睛, 想让自己醒醒神, “不用管我。”
“别犟, ”他一锤定音, “你去睡,要是他醒了,我立即让人去叫你。”
我看他一眼,接着摇了摇头。
“我会去叫你的,”大概是我眼中的不信任表现得太明显,谢阆的语气软和了一些,“我答应你, 绝不会趁你不在伤他;等他醒过来,第一时间就让人把你叫醒。”
我缓缓抿了抿唇,慢悠悠地找补。
“我也不是不相信你……”
话没说完,谢阆就接了下一句:“只是由于我皇命在身,你才如此,对么?你放心,正是由于我皇命在身,我更要让他活着指正淮阴王一党。”
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在谢阆的安排下去隔壁的屋子洗漱睡下。
我实在太困,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昏了过去。
等到睡了一半,我隐约觉得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从黑沉的梦境中被拽醒,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是迷糊的。窗外薄薄的月色和屋内暖黄的烛光一齐落在我身上,我凌乱的模样教人一览无余。
可一见榻前那人的脸,我便顾不上自己这副邋遢糟乱的模样,立即清醒了过来。
“傅大哥?”我睁大眼,“你醒了?”
我将面前的傅容时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他穿着白净的亵衣,外边罩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将亵衣下隐隐显露的绷带遮住。他没梳发髻,只松散地用发带绑住,清朗的容貌更显出几分柔和,虽然脸色还是略显苍白,眼睛却很明亮。
“嗯,刚醒没多久。”他微微一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露出浅浅的酒窝。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我赶忙下榻,准备将位置让给他,“要不你还是躺着吧。”
“不用,”傅容时摆了摆手,将正要起身的我摁下,“你坐着就行。”
我皱了皱眉:“谢阆找大夫来了没有?现在你醒了,再让大夫好好瞧瞧,别以后落下病根了。”
傅容时闻言,却淡淡道:“即便留下了病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弯月似的眼睛里蕴了笑,“小吉,你忘了,我如今是反贼。这院子里外都是侯爷的亲兵,只等我醒了,就要立即将我押解进京、听候官家发落——或许这伤口还未长好,我便已上了奈何桥。”
我盯着他一会儿,认真说道:“不会的,没有那么糟。我以前救过漱玉长公主,官家和大娘娘都很喜欢我,我还是三代忠臣家的女儿、又是朝廷命官,我去替你求情——我不会让你死的。”
傅容时笑了笑:“你忘了,我还绑了你这个三代忠臣家的女儿兼朝廷命官,外面数百兵士都瞧得清清楚楚。”
我立即道:“算不算绑架自然要由我说了算——你要是没将我带出京城,说不准我已经死在了淮阴王手下,这样说来,我还算是欠了你一个救命之恩,我要谢你还来不及。”
——还不仅如此。
傅容时违抗淮阴王的命令将我带出京城,从头到尾要担风险的便只有他一人。淮阴王胜了,他就是勾结前朝余孽的叛徒;淮阴王败了,他就是绑架朝中官员的反贼。
他抛却了长久以来信奉的忠义,将所有的风险担在自己身上,只为了我。
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这时便听傅容时道:“如果要谢我,不如就将昨天没说完的话说完吧。”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他:“昨天……?”
傅容时点了点头,甚至唇角还微微弯着,用像是午饭时闲聊桌上菜色咸淡的语气问道——
“倘若现在让你选,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我脑子一懵,直接愣在原地,全然没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地问我。
许是我愣住的时间着实太久,傅容时带着伤有些坐不住,只见他突然捂着胸口咳了一声,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显出痛苦的神色来。
我立即扶住他:“刚才都叫你躺着了,你现在伤还很重,怎么能坐这么久?”
谁知傅容时却顺势摁住了我扶上他的那只手,夹着细碎的咳嗽声问:“我……先前听侯爷说,你之前守着我……几乎一整个日夜?”
“他跟你说这个做什么?”我不解,手臂使劲想将他扶上榻,“你先躺着再说。”
他坐在原地执意不动。
“既然你还愿意守着我,又要替我在官家面前求情,是不是代表……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
我对上他的脸。此时我们俩离得很近,我甚至能从他的眼瞳中瞧见我自己的影子——眼中那姑娘神色茫然中发着懵,像是一时寻不到巢穴的幼兽,又像是学堂上听不懂先生教授的学生。
“你应当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没等我回答,傅容时又继续往下说了,“我见过你同我在一起时的模样,我即便鲁钝,也能分辨出喜欢这两个字。”
“我知道当时你同侯爷之间发生了些事情,而我在那时趁虚而入,的确有几分卑劣,可你不能否认——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很开心。”
“我们谈得来、性情相投,连口味的咸淡都差不多,相处那些日子,从来没有过任何争执分歧。我想不仅仅是我,你也是同样的感觉,你也同我一样清楚地知道,我们再合适不过。”
傅容时将我的手从手臂上拿下来,两手交叠着握在自己手里。
“我知道此时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我是戴罪之身,不再可能是镇抚司的千户,可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这个。是我之前做错了,我没有问过你,我害怕你离开,所以想将你留在身边,所以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带走。”
“而现在,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倘若抛却一切外物,只让你问问你的心……你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我同傅容时对视,脑中闪过我同他相识以来的点滴。
他是君子如玉的镇抚司千户,从第一眼在应府大堂中相见,他就从没在我脑子里消失。彼时我从来没想过,除了谢阆之外我此生还会同另一个人纠缠在“喜欢”这两个字里,可细想而来,我同傅容时之间的感情却又那样自然流畅、顺理成章。
谁会不喜欢他呢?
他生得这样好,性格这样好,对我也这样好——除却他行差踏错跟随了淮阴王这一点,我从他身上挑不出一丝错处。
他就像春日里的暖风,将我从黑暗又阴冷的沟渠里拉出来,用我从未敢奢望过的温暖将潮湿的我吹干、将冻僵的我包裹。我从未遇见过、或许以后也永远不会再遇见像他这样的人,能永远温柔又坚定地将我护在怀里这样一个人。
我当然喜欢他。我不能否认。
或许不止于一点点的动心,或许比我想象的更多。
只是……
倘若没有另外一个人存在的话,或许那个“更多”就会变成“全部”。
我垂下了眼。
几乎是另一个人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瞬间,我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说不好我这算不算一种病——我好像是被烈日灼瞎了双眼的人,曾经疼得要命,可却也永远忘不掉直视日光那一瞬间的灿烂与光彩。
我听见我的声音说“对不起”。
而傅容时,只是顿了那么一瞬间,随后仍然一如以往地摸了摸我的头。
“没关系的。”他说。
“是我遇见你太晚了。”
*
而到了第二日,我才知道,为什么傅容时那样着急地要在醒来之后立即去问我那个问题。
只因他在当夜,就在重兵看守的房间中不翼而飞了。
当我冲进谢阆房中质问的时候,后者正优哉游哉地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一本《项羽本纪》看得正香。
“傅大哥人去哪了?”我将他手中的书打歪,“他现在还带着伤,没可能自己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跑掉,是不是你动了手脚?”我将声音放低,不让外面正挨间房查探的兵士们听见。
谢阆闻言却淡淡瞥我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傅容时是朝廷要犯,我能动什么手脚?”
“你也知道他是朝廷要犯!”我瞪他,“他在你手底下跑了,你又是什么罪名?”
谢阆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在他眼底瞧见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我以为他跑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他无罪释放我才高兴。”
谢阆眯了眯眼:“那你原本打算……怎么让他无罪释放?”
“我?”我张口就来,“我打算劝他交出淮阴王一党的官员名录,将功补过;我再去跟官家和大娘娘求情,就说是我自愿跟他出了京城,他根本没有绑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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