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院收拾的干净齐整,估摸着应当是徐夫人居住的内院,我正觉得不大合适想要走出去,面前却过来了一人。
抬起头来,是徐菱枝。
她的精神比我上回见她时好了许多。
虽着了一身缟素,面上却没有哀恸,仿佛外边的事情与她全没有相干。
她歪着头看我,走近来自然地伸出手抹掉我脸上的泪。
“你哭什么?”语气疑惑,似乎不能理解。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跟个病人计较什么呢?
我拿出帕子,抹掉脸上残余的泪。
“没什么。”我坐到院子边缘的石桌旁。
徐菱枝也跟了过来,坐到我旁边。
我觉得不大自在,抬起头来,发觉她一住不住地盯着我。
“……你看什么?”
“我好像见过你。”她昂起头,上下将我打量一遍,“你上回穿的那身衣裳好看,这一身不好看——白色不吉利,还衬得你脸色不好。”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衫子,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多一些。这姑娘犯病的时候神志不清,记性还挺好。
不过与她这么说了两句话,我心里方才的悲戚倒是缓和了许多。
她伸着头往院子外边瞧了瞧,自言自语:“今天人真多啊。”
“可惜一个都不是我想要见的。”
“三郎已经好久没来见我了。”语气中含了几分嗔怪。
徐菱枝说的,应当是她犯病时臆想出来的那位郎君。
我好奇问她:“那位公子……以前常来看你吗?”
徐菱枝的事情,我以前问过徐凤。
据说,徐菱枝年少时曾倾慕一位公子,对方却并不接受她的情意,谁知徐菱枝为人偏执,纠缠不休且愈演愈烈——他为此还上门跟人道了许多次歉。后来那位公子离开了京城,徐菱枝偷偷跟踪出城时被徐凤发现,于是这才不得已将她关了起来。
徐菱枝独自在家中待了数月之后,相思成疾,有一日便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我当时越听越觉得世事皆相似,又感觉有些戳心窝子,就没详细再问。
听见我的话,徐菱枝开口。
“以前不常来。”
“哥哥有时去见他,却总不肯带我去,”她撅了撅嘴,露出几分自得来,“不过我总偷偷跟着他去,他们都别想发现我。”
她神色天真,俨然一副怀春少女的模样。
紧接着,她忽然又仔细瞧了瞧我的脸:“啊!我想起你来了——上次三郎来找我的时候,你也在那。”
我抚了抚额。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又是说了会话,我听见院子外面传来人声。
起身回头时,应院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门口。
“时辰到了,咱们去上香吧。”
我随他出门。
*
大厅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副黑沉的棺椁。
我跟应院首走上前,上了香。
仿佛到了这一刻,我才终于被迫相信徐凤死去这件事。
分明他的模样还在我脑中,灵动鲜活。
——他小心翼翼地端上食盒,颇自豪地说自己母亲腌的渍梅子是一绝。
——他站在镇抚司门口,笑着对我说今日有个小贼又麻烦姑娘起卦了。
——他挥着刀毫无迟疑地冲到虎口之前,焦急地大喊着应姑娘快走。
……还有他满脸焦黑躺在地上,虚弱又无力地抓着我。
这几日间一直试图回避的巨大悲恸朝我涌来,我似乎还能闻见那夜的硫磺气味,手中还接着他身体里涌出的鲜血。我看见灵牌上他的名字,终于绷不住了。
我跪在徐夫人面前,抽噎着说对不起。
若不是我,也许徐凤就不会死——这个念头纠缠着我,如同最令人恐惧的梦魇,无时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听不进傅容时说了什么,自责与愧疚淹没了我。
只感觉徐夫人缓缓地摸了摸我的头,一路梳着我的发,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着我的背。
谁在哭。
谁在笑。
谁在多年后提起他的名字。
谁将他就此埋葬。
38. 治伤 还能笑?这伤怎么不疼死他。……
回府的时候, 已过了午后。
傅容时镇抚司事忙,便只让马车将我与应院首送了回来。
回程时车里的氛围仍旧低落。
应院首第一回见我这副样子,他横了一辈子, 约莫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便不大自然地时不时冒出两句, 与我搭话。
到了府门口, 下车时却遇见了太医院的秦医正。
隔壁侯府的管家在前领路。
“啊, 应姑娘!”侯府管家一见我的面,立即上前,“可太巧了!老奴正想去府上求见姑娘呢。”
我瞧着他身后这阵仗, 有些不解:“这是怎么了?”
侯府管家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窝蟑螂。
“是我们侯爷身上的伤越发重了, 这不才请来了秦医正么……”
我打断他:“侯爷受伤了?”
侯府管家惊讶:“姑娘不知道?就是三日前城外爆·炸那日受的伤。”
我愣在原地。
所以当日……谢阆也受伤了?
是了……火·药炸开的时候,谢阆用身体将我压倒、护在身下,当时爆·炸离得那么近, 谢阆怎么能不被伤到?
只是我光顾着徐凤, 竟是没再注意谢阆。
现在回想起来,他起身时的动作的确不大自然。
“伤得重吗?伤在哪了?”我着急问道。
侯府管家愁道:“伤在肩背。侯爷一开始只说没什么大碍, 自己上药就行……姑娘您也知道我们侯爷那脾气, 不是我们敢忤逆的;再加上侯爷自小就不让别人帮他上药治伤, 我们便也只能由着他去。”
“直到今儿, 侯爷日上三竿了还没起,我便让人进屋去叫侯爷——这才发现侯爷正发了烧,肩背上的烧伤已经生了脓。”
我一慌:“那你现在还跟我说什么话呢?快领着秦大人进门!”
我没管别的,脚步停也不带停的,就扯上秦医正的袖子,急匆匆地进了侯府的门。
直到冲进了谢阆的房门,我才意识到不合适来。
我推开门的时候, 一打眼便瞧见谢阆正敞着衣襟靠在榻边,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假寐还是晕了。
露出了身前的皮肤。
不愧是习武多年,他的胸膛结实匀称,宽肩窄腰,上身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地被皮肤紧裹,多一分少一分都略有遗憾。
我脸当即爆红,趁着谢阆还未偏头瞧见我,急匆匆地退出了门。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朝跟在身后的管家和秦医正打了手势,示意他们进去。
我走到院子里,焦急地踱步。
房间里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我脚下的步子忍不住离房间越走越近,试图偷听里面在说什么。
稀里糊涂地听了半晌,也没听出来说了什么。可那声音就像是勾人的馋虫,高高地将我紧绷的胃肠勾起来,越是听不清、就叫人越想听清。
谢阆是不是昏迷了?
谢阆伤得重不重?
谢阆会不会有事?
这些疑问在我脑子里转,我就在院子里转。哒哒哒地绕着院子墙根三圈,我终于还是贴近了那屋子的窗棱,伸出手指试图无声将窗户拉开。
细微的吱吱声在耳边如同受刑,我手腕不敢使劲,生怕窗户开快了被人发现,只得一点一点地掀开沉重的窗,指尖都发了颤。
终于,露出了一条缝。
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生怕惊扰了什么。
我堂堂司天监漏刻博士、京城神算应小吉,什么时候干过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
就这点事还闹得我背上的汗都下来了。
我佝着身子,横着脑袋使劲从那条缝往里瞧,手指头继续用力,将那窗子往上抬。
屋子里的景象和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
我瞧见了好几个人的脚。
谢阆和管家说了什么,声音很沉带了几分沙哑,我没听清。
我蹙了蹙眉,继续往上抬。
太医院青色的官服露出了下摆,秦医正正站在榻边。
“好不容易将秦医正请来……”管家的嗓门大了起来,却也只能听见后半截。
我狠了狠心,再往上抬。
床榻露了出来,我看见半垂到地上的被子,谢阆的寝衣露出一半,上边染了红一块黄一块的脓血。
我呼吸不由自主地一紧。
声音也终于断断续续进了耳朵。
“您就别犟了,”管家道,“我知道您……可这次……瞧上一回,只此一回。”他娘的,声音就不能再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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