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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女官 (汤丸)


  女子恍若未闻地仍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许久后才将合十的手摊开,静默安然的目光缓缓移向手边的一本手抄佛经,唇角渐渐浮起几丝笑意。


第17章 . 冷宫 这井里刚死了人,水喝不得……
  裕德在月华门附近转悠了半响,才看见一个玄色的身影缓步而来,顿时一个箭步地奔上前去,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意:“殿下可让奴才好找,几位大人都在凌烟阁内等了好一会了。”
  祁珣抬眼望后一扫,微凉的目光触到连槿用衣袖半掩着的双手,“带她去太医院。”
  裕德一听,惊讶地用眼风觑了觑祁珣身后的那个女子,女子带着风帽,面容大半掩在阴影下看不真切,但却不妨碍他献殷勤。
  “是是,奴才一定唤赵太医好好给姑娘瞧瞧。”裕德朝连槿的方向一揖,笑容满面。
  “免得还未到蘅芜殿,人就先废了。”祁珣抛下一句后,便抬步离去,留下目瞪口呆的裕德和恭然垂首的连槿。
  裕德看着祁珣离去的背影,颇为摸不着头脑,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应付。
  亏得连槿出声,才打破裕德的尴尬,“有劳公公带路。”
  裕德抖了抖臂弯中的拂尘,笑容僵硬地看向连槿,“应该的,姑娘这边请。”
  当日午后,皇后的旨意便下来了。
  东宫女史连槿,偷盗宫中宝物本因杖毙,但念其仍有向善之心,恕其死罪,罚去蘅芜殿为婢。
  连槿来东宫尚不足十日,寥寥几件随身之物都是从司籍司带来的,故而她虽手指不便,但也只花了半刻便收拾好了一切。
  临踏出院子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云莺紧闭的屋子。她如今定是与云岫在一起,想来是不会有什么事了。
  自己早些离开,也省得继续连累她了。
  连槿有些歉然地叹了口气,转身迈出小院,不再回头。
  待连槿跟着低声抱怨的裕德走至宫门口时,意外看见了一旁候着的那抹湖蓝色身影。
  是云岫。
  云岫依旧容色冰冷,她身后的绿翘笑意盈盈地朝裕德恭敬行礼,“德公公,云掌书有几句话要叮嘱,还请您行个方便。”说着,便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塞进裕德的袖中。
  裕德掂了掂,顿时眉开眼笑地冲云岫作揖,“这是自然,掌书您慢慢聊着,奴才先去前头等着。”
  云岫略略颔首,裕德也不计较,乐颠颠地就走开了。
  绿翘朝连槿与云岫微微屈身,也悄声退下。
  连槿压下心底的惊讶,朝云岫躬身行礼:“云掌书。”
  “今日让你替云莺顶罪,算我欠你一回。”云岫看了看连槿毫无血色的脸颊,知道她定是在李绣姝那里受了不少苦头,低低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递给连槿。
  “这本《杂病要略》里头有许多失传古方,你好生看看。蘅芜殿疫病横行,好歹也能防上一防。”云岫语气淡淡,却令连槿心内一触,鼻端略微有些酸涩。
  连槿伸手接过,妥当地放入包裹中,却不知如何回答。虽然云岫只是间接地令她沦落至眼前这个窘境,但她却无法大度地忽略云岫为了云莺,而牺牲她的举动。
  她喉咙干涩地难以开口,云岫却似乎并不等她的回应,递给了她医书后,便翩然转身离去,不再留一字。
  连槿目送着那个湖蓝色的身影,苦涩地弯起唇角。
  看来,自己这趟短暂的东宫之行,也并非是一无所得。
  蘅芜殿在禁宫北面的尽端,与东宫相隔颇远。连槿低垂着头,跟着裕德绕过大半的禁宫,穿过无数的回廊和假山。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四周的景致也在霭霭的夕照下渐渐变得荒凉凄冷,临近夜的风也一阵冷似一阵。
  连槿紧了紧身上的棉氅衣,那还是尹红蕖给她的。如今,已成为她能够抵御春寒的唯一衣物了。
  “好了,就是这儿。”裕德停下脚步,指了指百步外一处甚是荒凉的殿宇,颇为晦气地跺了跺脚,“你进去便是了,里头的掌事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正说着,一阵寒风刮过,他浑身一个寒战,便似乎再也没有勇气再呆一刻,即刻就撒腿跑远了。
  连槿却无法像他那样跑走,她狠狠吸了口凉气,硬着头皮朝那黑黢黢的殿门走去。
  道路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踩在上面,死一般寂静的四周便回荡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听得令人浑身汗毛直立。
  待艰难地走至那落满寸许尘埃的殿门前,连槿将背上的包裹取下,安慰性地护在身前,抬手敲了敲那扇似乎随时都会散架的木板。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吱呀”一声,从门缝中探出的半盏昏黄宫灯后,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连槿竭力不让自己去看那张可怖得足以让人想尖叫的脸,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
  “奴婢连槿,嬷嬷安好。”
  对方掩在无数褶皱下的浑浊眼珠,借着微弱的光线将眼前的人打量了一番,才哼了声算是回应,将连槿让了进去。
  殿内的一切,无论是廊柱还是台阶,无论是花草还是空气,仿佛都笼罩在一块灰蒙蒙的纱布下,透着腐朽阴暗的气息。
  连槿跟着那个佝偻着的宫人身后,穿过一个荒芜空荡的花园时,对方突然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边上的一口井道:“这井里刚死了人,水喝不得。”
  极尽沙哑低沉的声音,唬得连槿心头一跳,反应过来后,一边尽量远离那阴森森的井口,一边朝那个宫人道谢:“多谢嬷嬷提点。”
  随着愈走愈深,连槿渐渐从穿堂而过的风中听到异样,那是女人尖利的叫喊声,亦或是疯癫的狂笑声,声声刺耳,让即便是早有准备的她,仍是悚然不已。
  “你住这儿。”那个宫人将连槿带至一处散发着霉腐气味的屋室,巴掌大的地方,除了张仅容一人睡下的床榻,再无其他。
  连槿在心底苦苦笑了声,倒是比在掖庭时,连张卧席都没有要强上许多了。
  那宫人临走前,又留了一句,“将门关好,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
  连槿听得又是一个冷战,忙忙点头应下。
  待送走了那满脸阴郁的老宫人,连槿将那早已年久失修的木门合上,又把包裹放置于又冷又硬的榻上,从中取出一只火折子,细细吹燃。
  这屋里连只蜡烛都没有,更别提烛台了。
  她只好将火折子拿在手中,以床榻为桌案,翻看起云岫给的那本《杂病要略》。
  应是云岫亲手誊抄的,字里行间中隐约能看见她那傲然冰雪的风姿,平时虽然觉得冷,现在于这阴暗森然中触碰,却是觉得分外温暖和亲切。
  忽然,手中的火光无风摇曳了起来,连槿惊异地抬头,却发现本是合上的门不知何时已然半开,她真欲起身,便猛然看见一个黑影藏在身后的暗影中,此刻正直直地扑向自己。
  “啊——”
  连槿下意识地想闪身躲开,却不料那个黑影动作更快,在她躲避前便已抓住了她拿着火折子的手腕,将她狠狠地摁倒在床榻上。
  慌乱惊惧中,只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黑影突然动作一僵,半晌竟沙哑出声,不敢置信地唤道:“姐姐?”
  连槿尚是惊魂未定,并未意识到对方所说,却感觉自己的头被强迫抬起,手中的火折子也被对方夺下,微弱的火光挨近自己的脸庞,似乎在努力确认着什么。
  良久,对方都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连槿渐渐发觉对方似乎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正准备大着胆子将对方推开,却蓦地发现自己的前襟湿濡了一片。
  她讶然抬头,却发现一双婆娑泪眼正透过散乱的发丝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如枯萎花瓣的双唇一开一合,却是无尽的委屈和惊喜:“淑妃姐姐,你终于来看袖儿了!”
  待连槿慢慢稳住心神,却始终没有弄清楚眼前这个披头散发浑身透着酸腐味的女子为何要一直死死抱着自己叫“姐姐”。
  看她的年纪,三十余岁的模样。连槿想着,许是囚于殿内患了癫症的废妃吧。
  她本想挣脱牢笼似的怀抱,却拼不过对方的力气,只得顺着对方疯话里的意思,抚着她的背心柔声道:“是啊,我来看你了,你可开心?”
  自称“袖儿”的女子听闻,立即点头,抬起一张泪痕斑斑的污脸,哭得泣不成声:“怎会不开心,袖儿在这苦等了姐姐十六年,终于是等到了!”
  连槿暗自苦笑不迭,十六年?十六年前,她可才出生呢,哪里是她口中的姐姐。看来,她果然是疯了。
  连槿见她并不是完全失去理智,还能听懂自己所说,便继续柔声道:“那你先起来好不好,咱们起来慢慢说。”
  袖儿闻声,温驯地点点头,将连槿从硬邦邦的床榻上扶起,却仍是紧紧贴在连槿的腰际,像只走失多时终于寻到主人的小猫,眼中尽是楚楚可怜。
  连槿见状,心中渐渐泛起的同情,也许她真的与她的那位姐姐十分要好,在这漫漫幽禁的日子中,便是靠着对对方的思念,才苦苦熬过来的。
  思及此处,连槿有些不忍道破她的美好幻想,抬起绑着绷带的手轻轻拂开她披散在面前的乱发,露出一张虽污渍不堪却仍有几分秀丽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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