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时,东启帝没有出现,桑决嘱咐说:“阿汀,如今身子最要紧,必要时刻小心,万万不能马虎,过两日爹给你寻一二可靠的人来,你身边没个信得过的,爹不能时常在宫里,总归是放心不下。”
桑汀默了默,说好。
其实在宫里有其阿婆就够了,可经昨夜,到底是给她敲响了警铃。自城破国亡,东启立,她活了下来,贴身伺候的欢儿和喜儿却再也找不到了。
她始终都是愿意相信稽晟的,可如今,稽晟固执得让她不敢全然放松。
他一直这样固执,认定的事情便要穷极手段,哪怕是欺骗也要达成。
偏偏是阴差阳错,她认得那药。
不然只怕——
“阿汀?”桑决将汤膳递到她面前,“你和皇上……”
桑汀很快回神,道:“都好。”
“您别担心,我在宫里衣食住行都很好。”
桑决深深地看了闺女一眼:“从前在府中你就是锦衣玉食的,爹还没有老糊涂到以为东启帝拿不出佳肴华服。”
桑汀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桑决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爹尊重你的选择,嫁出去的女儿也是女儿,在宫里有什么难处、你不好出面的,定要和爹说,爹活了几十年,老家伙还能为你铺好路,桑家以后有你大哥在,外祖家的表兄都是仁厚重义的,要保阿汀平安一世,足矣。”
一席话,桑汀眼眶热热的,急忙抹去眼泪,笑着说:“爹,你说这些做什么啊,女儿又不是小孩子了。”
桑决笑了笑,知道她这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只是午膳这么久,不见东启帝在,才难免多想了些。
闺女才将有孕,“女婿”下朝后却不见踪影,便是政事繁忙也该有人来传个话,偏他到宫里这么久,半点不听见旁人提起东启帝。
老父亲就这一个女儿,年幼时亏欠太多,如今是恨不得豁了老命换一个安好前程,却知急不得。
膳后,桑决便出宫了,天冷,不敢让女儿远送,就在合欢宫作别,不料才出了宫门,就见“无故消失疑似变心”的东启帝。
男人站在宫门口,脸色冰冷,身上穿着的狐裘隐隐可见些飘落的小雪花,想来是在这处站了许久。
桑决心有怀疑,对着稽晟也难有什么好脸色,顿了顿,竟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在跟前跪下。
桑决微一惊,连退了两步,“皇上这是何故?”
稽晟说:“儿婿恳请岳父移步东辰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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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前后来到东辰殿,桑决怎么还不明白有旁的事,当即道:“还请皇上直言。”
稽晟眉心蹙了起来:“阿汀没有同您说?”
桑决默然,稽晟顿了顿,将昨夜之事和盘道出,姿态谦卑,没有半点帝王架子,诚然是做了错事。
老父亲听完后脸色一变,硬生生捱下扬起的巴掌,重声道:“你糊涂!”
稽晟垂眸:“儿婿知错,如今阿汀不肯见我,还望岳父出面。”
得,这是实在没法子了,来搬老父亲为缓兵之计的。
桑决沉着脸:“今日我既受了你东启帝一声儿婿,有些话必要当面说不可。”
稽晟没有半点脾气:“儿婿听训。”
桑决才气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做什么不好你非要瞒着她?我是为阿汀的父亲,尚且尊重她的选择,怎的到你这处就成了委屈受气的?便是你有千万理由,也该同她说,得到她应允方才行事,毕竟这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如此强权霸道,把阿汀当成什么?”
稽晟缓缓屈膝,在桑决面前跪下:“阿汀是我唯一的妻,得之我幸,我从未敢轻慢她,可如今,我不得已行此下策,我不能失去阿汀。”
“你……”桑决语结坐下,一掌拍在桌案上,委实不得法,道:“我活了大半辈子,竟不知你是这样爱一个女子。若你当真疼她爱她,该为她着想些,当日钦天监推测已是人尽皆知,东启帝此生只桑氏女一任正妻,再无旁人,此是天大的殊荣,桑某看到的却是天大的压力。但凡我女儿在这后位上有一丝错处,世人的眼光不会放过,不是你用强权和手段就能消除的,悠悠之口何不似利刃戳心,遑论子嗣宗亲大事,满朝文武哪个不盯着?”
“今日你给她送堕胎药,又道是为日后除去风险,你让阿汀怎么想?她会以为是自己的身子连累了你,连累了整个王朝,帝王身份是权势滔天,也是枷锁,我的女儿我再了解不过,便是命丧黄泉她也要为你诞下一子不可,她受不住你这份爱。”
话落,稽晟良久无言。
桑决长叹一声,忽然湿了眼,“我明白你的心思,可你用错法子了。当年阿汀的母亲难产没了命,我亏欠于她,如今到我的女儿,你不为人父,或许不会懂,然遇到难处,必是先想法子解决,而非逃避,你怕那时,就最不该让阿汀知晓,她喜欢,你便该为她,为这个孩子准备好一切,以防不备,如此皆大欢喜,更不会酿成今日局面,凭你如今的帝王权势,要保她们母子(女)平安,至少比登天容易,除非天无意成全。”
世人遇灾遇难必祷告上天,就是因为相信上天是良善的救世主。
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对稽晟说过这样的话,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爱桑汀,他觉得危险的,势必要清除,他觉得好的,定要给她,时至今日,才有一个岳父以长辈的身份告诉他,到底要用什么方式,才是爱。
没有人爱的孩子,要学会爱人,很难很难。
稽晟对桑决磕头,低低的声音里没有大彻大悟,却有无限的尊重和诚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罢他站起身,冷面俊目,很严肃。
“我去看看阿汀。”
她不想见他,可他不能啊。
桑决默许,在稽晟转身时,忽然出声说:“自当年失了她娘,我一心在朝堂上,少有过问,阿汀却比寻常孩子懂事,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祸,十几年来从未像别人家的娇养的姑娘央着我要过什么,可是要嫁给你,要嫁到这深宫里来,是她头一回那么坚定地向我这个父亲开口央求。当日出嫁前,我问她不下十次,你可当真想好了,她毫不犹疑,次次给我肯定的答复。”
“她说你的好,眼里有光。哪怕今日出了这种事,也没有跟我抱怨说委屈,她不是真的因为怪你才不愿见你,是她怪自己,委屈不敢说,恨自己的身子,恨自己不争气。”
就像初初得知有身孕时,桑汀看到稽晟阴沉的脸色,笑容便消失个干净。
她急切地向他保证自己可以护住这个孩子,他却是端着堕胎药来哄她喝,她便情绪崩溃了。
若委屈是水是石子,都快堆积成湖海山陵了。
他们都是惯于隐忍的人,只是桑汀表现得不动山不动水,好似弯唇笑一笑就能过去,稽晟却是要毁灭一切的困兽。
第96章 . 甘愿 也不只是有我
困兽, 甘愿囚于少女编织的牢笼,沉沉浮浮,为其生, 为其死, 为其疯魔,为其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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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寒料峭, 浓云薄冰,寒意没有席卷合欢宫,时光流转无声却渐渐逝去,明日就是除夕了。
夜至深时,稽晟在昏黄的光线中抚过桑汀的脸庞,指尖触感温热而滑腻, 恍若是昨日的热泪簌簌滑过。
听宫人说, 她用过晚膳后, 按院首嘱咐走动消食, 又喝了安胎药汤, 睡前照例看了会子画本,睡着时格外恬静安宁。
一整日不哭不闹,也没有发脾气使小性子, 就是不愿见他。
诚然, 不见他的日子倒似过的更安宁。
可他是阿汀头一个开口央求要嫁的男人。
从前有婚约的江之行什么都不是,遑论如今日夜兼程赶回淮原争夺大权的百里荆。
可是阿汀不愿见他。
一夜无眠。
天亮时,桑汀喉咙痒痒的, 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嗓子沙哑着呢喃:“渴……”
伏在床榻边上的男人很快反应过来,见小几上备有清汤,急忙拿来喂她喝了两口。
清汤滋润, 桑汀的嗓子舒服了,才慢慢睁开眼。然目光甫一触及稽晟,倦倦垂着的眼眸倏的睁大,有惊恐惧怕流露出来,她捏紧被角,抑制不住地恶心干呕。
稽晟神色一变,忙扶住她:“阿汀!”
桑汀将才先喝的两口清汤全吐了出来,身子疲乏无力,却慢慢躲开了他,嗓子沙哑问:“你给我喝了什么东西?”
稽晟动作一僵,急道:“是放在小几上的汤,你放心,不是别的东西,再不会有别的东西。”
桑汀手心撑着床榻起身,侧身看向小几,见碗空了大半,恶心感才慢慢平息了去。
“来人。”她对外喊道。
闻声,屏风后很快进来两个面生的老妇,发髻以素簪盘起,身着布衣,瞧着慈眉善目。
这是桑决精挑细选,连夜送来的,或是有接生经验的稳婆,最会照顾人,或是厨艺一绝能烧各种口味菜肴的厨娘,放在合欢宫里,信得过,也方便她吃食起居。
桑汀掀开被子下地,稍年长的祝妈妈就拿了件披风过来,另一位赵妈妈则手脚麻利地去换锦被,尽职尽责,动作仔细,比这满宫伺候的下人差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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