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山神色不动,端起一盏茶,慢慢呷了一口,“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悔之晚矣。老夫且问你,朝中还剩几个王爷?”
蒋史策睁大眼睛,“你莫不是要——”他打住话头,凝神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朝中还有十七个王爷,这里头有十一个是陛下的手足,另外六个是陛下的叔父。”
李怀懿自小接受最严苛的训练,天生为壮大秦国而生。他很少在意先帝的妃嫔所出的弟弟们,这些皇弟能享受到的一切,不过是他从指缝里施舍出的慈悲。
祝青山摇头,“感染时疫,凶险无比。若宫里头有不好的消息传出来,你就要着手开始准备了。”
要准备什么,不言而喻。
蒋史策:“那兵权呢?兵权还攥在陛下手里,没有兵权,那些王爷什么都不是!”
祝青山:“老夫会出面说服卫飞章等人。”
李怀懿很谨慎,他向来把兵权分散到卫飞章等几个信重的将军手上。但与此同时,作为帝师的祝青山,也在朝中拥有不俗的威信。
蒋史策坐回太师椅上,哂笑道:“我以为你最忠于陛下。”
祝青山默然不语。
他从来都不是忠于陛下,他忠于的——是大秦。
……
李怀懿用方帕包裹着冰块,敷到姜鸾的额头上。
灼热的骄阳已经落下去了,地面仍散着热意,夜色苍茫,窗牖外的叶子如同浪涛一般,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屋中灯火摇曳着烛光。
姜鸾仍在沉睡,但太医已经到了。他们低着头,仔细推敲着药方,又取了泄热的草药让宫女煎熬,暂时先让姜鸾退热。
不一会儿,宫女将泄热的汤药呈上。李怀懿接过来,舀了一勺,轻轻吹凉了,才递到姜鸾的唇边。
姜鸾正在沉眠,汤药喂进去,有一大半从她的唇边流出来,宫女拿着方帕,在一旁细细拭着姜鸾的唇角。
李怀懿的手指漂亮修长,指甲被修得干干净净,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用足耐心,把一碗汤药都喂完了,才将瓷碗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吩咐道:“再去盛一碗。”
“对,对。”太医道,“要喂足分量才行。”
宫女应是,很快又盛上新的汤药,李怀懿喂足了姜鸾,问道:“贵妃什么时候会醒来?”
太医:“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三个时辰——陛下,这要看贵妃娘娘的体质。”
李怀懿颔首,“你们都下去,不可离开承乾宫。太医——”
“微臣在。”
“何时能研发出对症之策?”
太医犹犹豫豫,“之前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能暂时压住病人的病情,但彻底根治的方法,仍在摸索之中,或许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找到对症之策。”
李怀懿闭了闭眼,挥手,让他们退下。
众人鱼贯而出。
烛火细细摇曳着,柔和的光线照在姜鸾的脸上,她闭着眼眸,姿色天然,带着一股柔软的美丽。
李怀懿暗暗叹气,把姜鸾额上的方帕拿开,又换了一块新的方帕,裹上冰块,轻轻放上去。
他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他的鸾鸾了。所以他不得不铤而走险,跋涉到她的身边。
哪怕她即将死去——
她也只能死在他的怀里。
第52章 (二更)朕给你忠贞……
夜间的皇宫十分寂静, 阿春提着灯笼,行走在宫道上。夏日的余温从青石地板渗透到脚底,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感觉十分难受。
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承乾宫大门紧闭,外头站立着许多手持长矛的侍卫。阿春上前, 行了个福礼, 说道:“请官爷们让我进去, 我是伺候贵妃娘娘的宫女。”
侍卫瞅了她一眼,“承乾宫现在许进不许出, 你真的要进去吗?陛下吩咐,若有出去传令的宫人回来, 可于乾清宫中暂歇, 不必入承乾宫。”
阿春犹豫一会儿,点点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藏着几块金子, 如果不回去看着, 恐怕等瘟疫过去,这些金子早就被人翻出来拿走了。
这些都是她千辛万苦弄来的, 是她下半生的依靠,她不能失去这些金子。
“我要回去伺候贵妃娘娘。”阿春说道。
侍卫没有多说, 他敲响宫门, 不一会儿, 宫门打开一条缝隙,一个宫女在门后露出半张面孔。
侍卫:“有人要回宫伺候贵妃娘娘。”他看了一眼阿春,“你叫什么名字?”
“阿春。”
侍卫点头, 对宫女道:“她叫阿春,你核实一下,有没有这个人。”
宫女掩上宫门, 不一会儿,宫门又重新打开一条缝隙。宫女道:“有的,三等宫女阿春,专司小厨房的生火烧柴事宜。”
侍卫便让开身子,放阿春进去,“记着啊,许进不许出,待会儿不许闹。”
自封闭承乾宫的宫门以来,有许多太监宫女在门后哀嚎,他们这些侍卫早已听腻了。
“我明白。”阿春道。她攥着袖中的香囊,入了承乾宫。承乾宫中灯火通明,宫人们穿梭忙碌着,许多人的脸上都挂有哀戚之色,还有人眼圈红通通的,应是才哭过不久。
她低着头,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所居的偏间。为方便伺候,她们这些宫女都是跟随主子而居,一个偏间里歇着十多名宫女,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都熟悉得很。
偏间里没什么人,只有秋香躺在临窗的床榻上,神色恹恹,头上敷着一块冰帕,面容十分憔悴。
阿春入内,在自己的床榻边坐下。
“阿春,你去了哪里?”秋香忽然问道,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阿春心中一跳,解释道:“昨日内务府的人来过承乾宫,贵妃娘娘便下令,将内务府也给封了。我过去传话。”
“内务府那边,为什么要你一个烧火宫女去传话?”秋香狐疑地打量着她。
阿春抿唇,“当时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怕瘟疫扩散开来,只好先揽下这个活儿。”
秋香冷笑一声,“就算如此,你也不该回来这么晚。”
“路上天黑,我摔了一跤,耽搁了。”
“你摔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阿春心跳如擂鼓,她故意站起来,怒声道:“你是在怀疑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审问我!”
秋香撑着身体,靠坐在床头,盯着阿春,直盯得她心头发慌。
“阿春,我不知你得了什么际遇,现在敢跟我呛声了。我不问别的,就想知道,为什么贵妃娘娘用了糕点,就发起高热。你解释给我听。”
阿春神色陡变,脸上瞬间褪尽血色。
……
夜风从半开的窗牖吹拂而入,姜鸾睁开双眸,第一眼看见的是高高挂在金钩上的帷帐,随后,她看见了李怀懿。
他就坐在她的床边,疲倦地靠在床头小憩。摇曳烛火映在他的侧脸上,他的身形高大颀长,纤长浓密的眼睫拢着,在清隽俊逸的脸上投下一片小小阴影。
——他怎么进来了?
姜鸾注视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舒泰了很多,高热应是褪了。她抿了抿干燥的唇,坐起身,打算让宫人送一些水进来。
她有些渴了。
李怀懿被她的动作惊醒,从睡梦中醒来,迷茫了一会儿,把脸转过来,视线停在姜鸾身上,神智渐渐回笼。
“高热退了?”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覆在她的额头上。
宽大温暖的手掌,带有薄薄的细茧,一触上去,便如烈火灼烧般的烫。
李怀懿的睡眼仍惺忪着,肩背却几乎是下意识的笔直。玄色龙袍的衣角在晚风中摇曳,他的身姿挺拔如松,暗敛贵气。姜鸾猜,他必是经受了长年累月的严苛训练,才能形成这样的习惯。
姜鸾眨眨眼睛,先去唤宫女送水进来,随后看向李怀懿,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她的双眸澄澈美丽,灵动得仿佛林间小鹿。
李怀懿指尖一烫,慢吞吞收回手,“朕只是进来看看。高热暂时退了,你多休息一段时间,太医院的人说,针对这场瘟疫,已经有暂时的压制之法,但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研制出彻底的解决之策。”
姜鸾点头,模样柔顺乖巧。
李怀懿移不开视线,心跳的速度略微加快,那种怦然心动之感又来了。
他叹口气,觉得自己注定是栽倒在鸾鸾身上了。“鸾鸾,”他说,“朕考虑好了——朕给你忠贞。”
姜鸾睁大双眸,仰面看着他。
李怀懿确信,他在姜鸾美丽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但是,你也要给朕忠贞,可以做到吗,鸾鸾?”
姜鸾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那么陛下要如何应对众臣的进谏呢?”
李怀懿轻柔抚摸着她的发丝,“这些不必操心,朕会解决。”
他的手上握着兵权,兵权在,他的权力就不会离开。
月色如水倾泻而下,夏虫在茫茫夜色中鸣叫。姜鸾被李怀懿揽进怀抱,她靠在他的胸口,心中氤氲出难以言明的情绪。
秦王陛下,应该会信守诺言的,对吗?
……
“阿娘,阿娘……”越国的皇宫里,姜佐承扑在庄太后的怀里,嚎啕大哭,“我们逃不出去的,我们又被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