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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出逃计 (蹊九)


  “不够。”景鸾辞神情冷淡地道。
  阮木蘅低眉,一会儿又抬头,“若我当真以命胁迫呢?是否有赢面?”
  她说着嘴中舌尖微微一动,好似压住了牙根的某一处。
  景鸾辞身体一震,冷冷地看着她,“我不喜欢被人威胁。”
  话一落出手如电地捏住她下颌骨,将藏在牙中毒药挑出,古井无澜似的目光,猝然怒火冲天,几乎将她的脸甩到一边,“你想死,我偏不会让你死,更不会让你为了宁云涧去死。”
  他两指一用力,将丹红的药丸碾碎,肃杀地道,“你也好,宁云涧也罢,要生要死,都应当由我来恩赐,明白么?”
  阮木蘅扬起脸,看着他指上的红色和修长的指尖相映,有一种妖异的森然,神色奇异地仿若旁观着他一开始的故作冷淡,再到现在的狂怒,沉默不语。
  景鸾辞更怒,嫉刻地眯起眼,狠狠抓着她,“我告诉你,你若这么大义凛然,便跟我回宫,你若跟我回宫,我兴许会饶他一命!否则什么你都休想!”
  阮木蘅凝住,冰淬似的眼色终于转了转,淡淡地笑了笑,“那便也罢,那也未尝不可。”
  景鸾辞顿住,暴涨的怒气如堕寒江,莫名又觉得失望。
  就像她来洛州找他那日,不管他如何刺激,说些什么,她都平淡如斯,她会露出苦涩,悲戚,却不再因他动怒动气。
  他蓦然觉得疲倦入骨,慢慢坐下,轻声道,“当初江风的死,你是否还在怨我?”
  阮木蘅一愣,怔忪了一会儿,摇头,“不。”
  景鸾辞愣住,那字太轻易,太简单,明明没有刺,但他再次觉得失望,心间某个地方尖锐地刺中,一阵阵地闷痛。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阮木蘅静了许久,用指尖蘸着酒,划着桌面认真地想了想,道,“那年我从隅州拉着阿风的棺椁到河西,被安顿在石溪村……”
  她说着声音慢慢有些波动,“一开始,我是恨的,恨被禁锢的十多年,恨被折磨的六年……还有阿风,我恨因你的缘故,你的纵容才让他死了,恨卫翾,恨不得她碎尸万段。”
  景鸾辞轻轻一晃,几乎听不下去,却忍不住要听。
  阮木蘅眉间轻轻一抽,“咬牙切齿地恨,一夜一夜不睡地恨,后来郢都传来卫氏被灭族,耳听着卫翾的下场,忽然就不知道还该恨什么,我便恨自己,我为何这么犹疑,为何怯懦……心心念念着能够重来,那我一定留在淮州,永世不出来,.我甚至想过我应该嫁给江柏舟……”
  景鸾辞猛地闭眼,瞬间几乎听到自己胸间震颤的声音。
  阮木蘅亦是闭眼,黯然地停住,停顿了好一会儿,好似沉浸进去时,她轻轻露齿笑了笑,“这么怨天尤人的,不知是过了一年还是半年,我几乎躺在床上好似过了半辈子,有一日阳光很好,我终于走到院子中来。.”
  她又停了一会儿,一直止住的指尖轻轻画了画,好似画出一根弯曲的藤树,“我的院子里原来种了一颗葡萄树,葡萄树结了果,经历过春秋,再到春日竟然已经晒干在枯枝上,我便拿了篓子收割。”
  她话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愉悦,“然后那天,我第一次给自己做了一顿饭,葡萄干蒸饭,竟然是从未有过的香甜。”
  “再后来,莫名其妙的我在院子里养了鸡,种了花,葡萄树从一棵种到五棵,院后种了菜。”
  景鸾辞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的过往好似与他越来越偏离,忍不住摇头脱口道,“可这些你都不会。”
  “我的确不会,但慢慢地我便会了,我会杀鸡宰鸭,洗衣做饭,种瓜种豆,我甚至在石溪畔有了自己的一块稻子田,每年秋收,黄澄澄的一片,一簇簇割了,捆成捆,和农家一起到谷场上晾晒,打谷,一粒粒米收集到时,有阳光的干味。”
  她伸出掌心,指着上面的薄茧,“这些便是割稻米时留下的。”
  景鸾辞神色渐渐变得奇异,复杂莫名地看着她,狂乱地想要说些什么,最终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木蘅柔和地弯起眼睛,“再后来,有一年夏日,正好是山中采蘑菇的季节,我与满枝儿到山上采蘑菇,在山中唱着山歌,背着一篓子蘑菇下山时,我忽然想起来那年我们被追杀到山里,想起当时的惊心动魄,可我竟然觉得无所谓!”
  她澄澈的眼中平淡而平和,映照出他的意难平。
  “我真的觉得无所谓了,过去的一切好似另一个人的人生,就像一个人过忘川没喝孟婆汤,出生了,记得一切,却只觉得是前世,我不恨了,放下了。”
  景鸾辞眼中浮起浓重的哀色,“若是不恨,那是不是也……”
  “大概也不爱了。”阮木蘅悲悯地看着他,旁观着他的痛苦,“我记得如何爱过你,却不知道如何继续爱你,我想或许那些年只是我的一个执念,放不下过去的执念,一旦放下,所有都飞走了。”
  她目光愈加柔软,柔软到让他承受不住,好似还没进攻,便节节溃败,他冷傲的神色终于全部破碎,近乎小心翼翼地道,“所以,你即便跟我回宫,也只是为了救他……是么?”
  阮木蘅久久不言,可沉默便是答案。
  景鸾辞掌心撑着木桌,发白的骨节根根铮然,几乎是踉跄了一下,再次闭眼,“我,知道了。”
  阮木蘅沉默,尔后后知后觉地怔了怔,最后慢慢地起身,看着景鸾辞的目光穿过她,落在虚空的一处,她沉默地上了楼。
  .
  第二日一早,阮木蘅再备车时,再也没有人阻拦。
  她扶了瘫软的宁云涧上车,四顾着驿站院前门口站着的一排的禁卫,遥遥地望向清晨朦胧中在山间蜿蜒地一条褐色的大路,抓了抓马毛,仰头看着楼上窗棂上淡淡的一个人影,深深地默叹。
  转过头正要上车,周昙疾走高呼着从里面出来,止住马车,和笑着道,“姑娘这么早就要走么?”
  阮木蘅点头。
  周昙递出一个缎面的包裹,欲言又止了一会儿,道,“姑娘这是……老奴的一片心意,姑娘在外,肯定有用得着钱财的地方,请不要推脱。”
  阮木蘅犹豫了一下,她不缺钱,但她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伸手接过,掂了掂,里面一阵玉石金银碰撞的声音。
  她郑重地行了一个官礼,“替我谢过……谢谢你了。”
  周昙摇手,还是吞吞吐吐地看着她。
  阮木蘅笑了笑,“公公有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周昙陡地一顿脚,银牙一咬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阮木蘅心中微微一慌,还是跟着他到门边角落。
  周昙郑重地看着她,纠结的眉心发粉,缓了缓,道,“有一言,或许老奴说了也无济于事,但老奴伴君半辈子,或许也该忤逆一回,只为不吐不快。”
  阮木蘅奇怪,“公公但说无妨。”
  周昙顿了一下,没头没脑地道,“绾嫔一案后,相关的人要么疯傻,要么驱逐出宫,要么意外死亡,唯独姑娘安然无恙,姑娘可想过因为什么?”
  阮木蘅一愣,忽然的话头让她反应过来,可周昙没等她应,直接接着道,“姑娘或许以为是太后高抬贵手,可太后她老人家铁血手腕,忌刻阴毒,怎么可能因一时心软留下后患?太后不是如此儿戏,且妇人之仁的人,她选了您送毒,自然就没打算放过您,这些您应该心中有数。”
  他连珠带炮地说着,阮木蘅起初听得无心,这一番后霍然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
  周昙再次一顿,静了片刻,沉下眼,“老奴的意思是,是皇上威逼了太后。”
  他压低声音,好似连嘴唇都没动,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皇上在绾嫔死后,去坤宁宫与太后对峙,以自身的性命以及太子一党的威势逼迫太后放您一条生路。”
  “皇上若出了事,太后经营多年的大计,便要功亏一篑了,太后忌惮,只好留了您一命。姑娘聪敏,应当能判断出老奴说的话的真假,应当知道如此解释比太后一时宽宏大量手下留情合理得多!”
  阮木蘅霎时脸色一变,立时三分又微微平静。
  周昙接着道,“尔后姑娘怀了身孕,皇上那时虽厌恨您,却并未想要您和孩子的命,可局势迫人,卫氏尊大而猖狂,决不允许有人抢了先,污了太子和长公主的姻亲,卫氏不同意,太子一党必定不同意,太后为了大局也绝对不会放过您,不定找个秽乱宫闱引诱皇子的由头,前事后事一起算账,与其让他们动手赶尽杀绝,不如皇上自己动手保您一命……”
  “虽然皇上固有诸多不是,但落了您的胎,千真万确是不得已。”
  阮木蘅呆滞住,声音仿若被扼在喉咙,寂寂地与周昙对望良久,终是舒缓了一口气,破碎又酸涩地一笑,“这些再知……便也只是,徒增惘然了。”
  周昙提着气失望地落下,摇了摇头,“老奴原本期待着姑娘知道这些,会不会……”
  他再次顿首,笑叹道,“自古帝王多薄情,难得有情郎,可惜命运弄人,的确只能徒增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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