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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将 (水怀珠)


  钱贵妃忙给他抚背顺气,顺了半晌仍是不见好转,焦心地往外传召御医。
  ※
  晌午,车队在一座树林里休息下来,官家喝下御医熬过的汤药后,在车里沉沉睡去。
  大家马不停蹄地赶了这么多路,多少都疲乏了,一停下来,懒懒散散地瘫坐一地。
  东侧一棵大槐树下,溪水涓涓,钱贵妃领着小皇子蹲在溪边逗弄水里的小虾,宫女上来禀道:“娘娘,范大人求见。”
  钱贵妃转头,一袭藏蓝色襕衫的范申恭敬地候在树下,衣冠上不少风尘,然而气质依旧泰然从容。
  钱贵妃沉默片刻,把小皇子交给宫女,揩净手上水渍走过去。
  “难得范大人竟也会有事找我,不知道是什么吩咐?”
  以往在汴京时,这范申没少帮衬着吕皇后做过龌龊事,打自己诞下皇子后,行径更是阴险不知多少,钱贵妃对这位老奸巨猾的大臣实在是摆不出好脸色。
  范申立刻拱手行了一礼,道:“不敢。娘娘面前,微臣岂敢谈‘吩咐’二字?不过是有一件小事,想跟娘娘商榷罢了。”
  钱贵妃哼一声,也不跟他斡旋,戳破纱窗道:“你是看皇后没下落了,就想临阵倒戈,投靠于我吧?”
  范申脸色微变。
  官家膝下的皇子就那么些个,嫡出的两个眼看是不行了,皇位要想往下传,就只能是从庶出的里面挑。老大早幺不必再提,老二彻底窝囊废一个,往后再数,更是稀稀拉拉,唯一能入官家眼的也就是她生下的老十。
  况且,在这些皇嗣当中,也只有生下老十的她位份最高。
  等到京城沦陷,皇后殁,赵彭、赵安薨,那新的皇后、储君之位,不就是她钱氏母子的么?
  钱贵妃十拿九稳,底气更足,不屑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位权臣,却听得他回答道:“国难当头,官家南迁,臣与娘娘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并不存在什么投靠不投靠。”
  钱贵妃黛眉轻蹙,范申继续道:“如果娘娘说的是皇后和九皇子失踪,担心臣日后无所依傍,那倒是替臣多虑了。臣自入仕以来,仰仗之人唯有官家而已。”
  钱贵妃恼羞成怒:“那你是来跟我谈什么的?!”
  范申微微一笑,安抚道:“娘娘莫恼,若是能得您信任,自然是范某的荣幸。只是当下兵荒马乱,朝夕难保,尚且还不是思量如何上位的时候。”
  钱贵妃脸色顿变。
  “如果娘娘想要实现心中所愿,当务之急应是劝官家全心全意保住内地,届时就算汴京失守,南边也仍可开基立业,不然,大宇中倾,社稷不保,娘娘和小皇子就算拥有再尊贵的身份,再深厚的圣宠,也并无用武之地了,不是么?”
  钱贵妃一颗心给他讲得悚然乱跳,一面恨于他的辩口利舌,一面又不得不承认他所言的确在理。
  她心心念念的美梦想要实现,可不就得先让官家坐稳金陵么?
  两厢权衡,钱贵妃压下不忿,冷然道:“那你的意思是?”
  范申道:“臣有一言准备进谏给官家,到那时,还请娘娘帮衬则个。”
  钱贵妃心思一转,道:“知道了。”
  ※
  官家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梦境里,总是有轰轰隆隆的马蹄声,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一处处硝烟四起的战场尸积成山,便是知道是梦,也仿佛能嗅到那恶心的焦臭气味。
  其实自打离京以来,他都是在睡这样不踏实的觉,做这样弥漫着焦臭气味的梦,困扰是困扰些,但好处是终究只是在睡梦里。
  醒来后,官家揉揉发胀的头,喝下钱贵妃送来的醒神茶,车前,范申照旧先汇报一遍前方的路况,以及接下来的行程。
  “明明寿州更快,为何要改走蔡州?”
  官家打断范申的提议。范申道:“官家忘了,岳州、衢州、建州暴*乱,暴民势力蔓延极快,而今寿州也开始有贼人作祟。再者,寿州的厢军已入京勤王,城中正是水深火热,如果我们此行过去,必然凶多吉少。”
  官家心如擂鼓,又道:“那光州呢?”
  范申道:“也勤王去了。”
  官家一瞬间脸色白了。
  “都……勤王去了?”
  官家哑声,声音里犹带有一丝难以置信,抑或是忐忑失落。
  钱贵妃揪着心道:“这……这官家都还在这儿,他们勤什么王?回头官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担待得起么?!”
  范申不语,官家亦陷入沉默。钱贵妃抱住官家臂膀,蹙额道:“官家,前边那么多暴民,这些厢军却只往汴京城去,届时京城守住,我们却被暴民拿下,那该如何是好?这里那么多的朝臣皇嗣,还有像臣妾这样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却连一面城墙都没有,这要万一给暴民撞上,那、那岂不是……”
  钱贵妃哽咽欲泣,声音细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官家胸口。
  “范申……”官家下意识唤他名字。
  “臣在。”范申应声,自知时机成熟,道,“臣有一计,可解当前燃眉之患,确保官家和娘娘、殿下们安然无恙。”
  官家瞪直眼睛看过去:“讲!”
  范申道:“日前,已有宋、许二州厢军入京勤王,兵力少说也是二三十万,加上留在京中的禁军,只要将领得力,定能出奇制胜,守住京城。至于其他赶赴京师的厢军,臣以为,不如就地截下,命令主将护送官家前往金陵。”
  官家默然。
  范申又道:“还有,东南各地向京城运送的粮草、军*火,其实也是多此一举,汴京乃一国首府,物资何等丰富,各州这样慌慌忙忙地派送物资过去,帮不上什么忙不算,还会造成乱象,平白扰乱民心。”
  钱贵妃骇然:“民心一乱,那那些暴民岂不是更嚣张了?”
  官家瞳孔一震,盯着虚空半晌不语。
  范申催道:“官家,泰州厢军正往这边赶来,再不拦截,便会与我等失之交臂,还请早做决断。”
  钱贵妃也催道:“官家,下旨吧!”
  官家眼神煎熬,最后疲惫地闭上眼睛,低声道:“照你所言,拟诏吧。”
  范申微笑,拱手告退后,前往车中拟写圣旨。
  一刻钟后,两份圣诏问世,一份名曰《止勤王》,自此刻起严禁各地再往京城派军;一份名曰《留粮纲》,勒停各地给京城派送物资的行动。洋洋洒洒,利喙赡辞,实在不负范申儒臣领袖、文坛巨擘之名。
  官家过目后,点头认可,钱贵妃亦十分满意,难得地对范申露出个笑容。
  范申道:“那臣便吩咐禁军传旨去了。”
  官家默许。
  范申踌躇满志,怀揣着那两份圣旨踅身而去。禁军传旨的速度是远比内侍要快的,最多半日,附近的泰州军就能接到圣旨,连夜赶来。至于其他地区,也要不了多少时日,到那时,各地停止支援汴京,赵彭一行,也就必死无疑了。
  ※
  是夜,南下的皇室、朝臣就地在林中扎营歇下,预备等泰州军前来会合后,再一道去往蔡州。不想夜半三更之时,山林下突然隆隆作响,有如塌方似的,众人陆续从睡梦中惊醒,仓皇环顾道:“这是怎么了?”
  “哪里传来的声音?!”
  范申掀开帐布往外一看,林间篝火跃动,古树深幽,除开躁动的营帐外,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报——”
  一阵蹄声从耳畔狂驰而过,随后是禁军惊惶的大喊:“山下有叛军来袭!”
  范申悚然一惊。
  刹那间,一座阒静的树林如炸开的油锅,范申极力镇定,退回帐中穿好衣裳,出来下令道:“不要慌!叛军自有二司禁军镇压!殿前司都指挥使何在?立刻集合兵力,跟我前去护驾!”
  林中禁军共有两万之多,照以前的编制算,殿前司精兵四千人,侍卫马军司和步军司各八千人,因着今夜夜宿荒郊,马军司、步军司的大部队都驻扎在外围及山下,树林里的,全是一贯护卫于禁廷之内的殿前司。
  范申一声令下后,躁乱不安的树林里人心稍定,然而细想叛军竟然已经攻打至这座山林里来,不免还是战战兢兢。
  官家合衣而起后,亦是一度震愕,想起白日里范申斩钉截铁的结论,更有一股无名火蔓延胸口。
  “不是说暴民在泰州么?!”
  范申跪倒在地,请罪道:“臣估算有误,请官家降罪!”
  钱贵妃云髻凌乱,花容失色道:“眼下哪是什么降罪的时候,赶紧想办法击退叛军要紧呀!”
  官家越想越怒火中烧,触发旧疾,捂着胸咳得浑身剧颤,脖颈通红。钱贵妃尽心伺候着,突然失声叫道:“哎呀!官家咳血了!快……御医快来啊!”
  这一声叫得又悲又急,浑然催魂一样,众人心慌神乱,七嘴八舌吵得沸反盈天。范申头大起来,正思量对策,身后又是一阵蹄声,来者翻身下马,因太过匆急摔倒在地,狼狈地爬起来道:“官家!马军司、步军司中计沦陷,叛军已经杀上来了!”
  “什么?!”
  这一刹那,林里更乱如鸡飞狗窜一样,各式各样的喊叫声、啼哭声、还有官家那越来越惊心动魄的咳嗽声盘桓耳畔,直吵得范申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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