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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蔺见过柳彧后,就来到了公主府的一处楼台。
他听闻姜昭今夜要在这儿观星。
这一处楼台建得颇高,云蔺沿着长长的楼梯步步而上,已经能瞧见洛阳城的几处坊巷。
待到姜昭瞧见他的时候,他的呼吸已经有些沉重了。
姜昭巧笑倩兮地朝他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云蔺啊,低处易走,高处难得。这一趟,你算是赚了。 ”
云蔺放眼望去,大半的洛阳街道尽纳入眼底,各处人头攒动,皆似蝼蚁。
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姜昭的理所当然,与他的理所当然。
芸芸众生在天地面前,如同尘芥一般。皇权天授,是天之子,而姜昭作为天子之女,看这天下人也应当皆如草芥。所以对待草芥,无论如何也是理所应当。
而他作为草芥,被如何了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姜昭见云蔺瞧得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她也不在乎他在想些什么,便漫不经心地打断:“听闻你方才见过柳彧了?”
云蔺回神:“是。”
他坦白道:“柳彧想让我助他逃离公主府,去参与御试。”
“哦?”姜昭一挑眉,“还真的去求你了?孤见他待了这么多日依旧不为所动,还以为他和季望一样,是个清流呢。”
姜昭轻笑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人一旦有所求,必然就有了弱点,姜昭相信,柳彧迟早会向她低头。
云蔺抬眸,问出了他心里放了许久的疑惑:“殿下此举,是为了让臣得魁首吗?”
姜昭略一沉吟,起初她找上柳彧的的确确是一时兴起,她囚禁柳彧在公主府也不过是恼这人不识好歹。但转念一想,似乎是有帮助云蔺得魁首的意思。
但过程并不重要,最初的想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于是姜昭模棱两可地反问:“如此,不好吗?”
她这话,在无疑是坐实了云蔺心里的想法。
然而他虽感念这位殿下尽心尽力,但却生不出半点喜悦。
什么时候,他也沦落到靠欺压他人来谋前程的份儿上了呢?
“你看起来似乎并不乐意。”姜昭躺在贵妃椅上,淡淡地看着他,“孤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仅自命清高还喜欢冠冕堂皇的。分明想要状元的位置想要得不得了,都快到了你手上还担心名不正言不顺。”
都是给惯的。
姜昭才不乐意惯着他这臭脾性,“自己几斤几两摸清楚了,柳彧他才学过人,你应当比孤更清楚。”
云蔺垂眸,道:“臣明白。”
有一种人是上天赏饭吃,生来便有的灵气与才智,与后天精心雕琢出的才完全不同。所谓天纵奇才,说的便是柳彧这样的人。
云蔺自知无法相较,却又忍不住生了惜才之心。
漫天星光之下,这位白衣郎君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
姜昭见他如此纠结,不免也生了烦躁,她摆手赶他,“明日就是御试了,若你要在公主府住下便同司寝说一声,莫要在孤面前晃悠。”
姜昭以为这天大的好处都送到面前,没有人会轻易拒绝,但她还是小瞧了读书人的清操。
她观了一晚的星空,见文曲星在她府上闪得又大又亮,满以为这次云蔺的状元之位是跑不了的。
谁知第二日醒来,姜昭便听紫檀说,今日一大早云蔺便帮着柳彧逃了,这两人几乎是同时到了武成殿参加御试。
姜昭还真的被气笑了。
真实好一个品性高洁的云泽芜。
这次,纵使是再偏心云蔺的紫檀,也觉得他傻。
紫檀替姜昭梳理着一头秀发,柔声道:“殿下,你莫要再气恼了,云郎君或许是一时读书读懵了。也许不是故意要浪费您的苦心的。”
都说若是前夜里星辰布满玄空,第二日应当就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这会儿,天色明媚,满室都是清透的光华。
这位面色微沉的淮城长公主,沐浴在明亮的日光下,像是被照彻的雪中琼玉,泛着淡淡的幽凉。
“没什么可气恼的。”姜昭神色懒懒,“我昨日似乎在楼台落了个氅衣,你去帮我找找罢。”
紫檀连忙应了声是。
此时一室宁静,唯有清光。
姜昭道:“你说孤不应以权阻人前程,可你瞧云蔺,孤都将这等好事送到了他面前,他竟然还放弃了。”
她委实不懂,既然能够抛却士子尊严,以容色换取前程,可见前程对他而言是重中之重,那他怎能拒绝得了那天下读书人都渴望的状元位置?
止妄道:“殿下,有时人有所求,不过是为了求他所应得的。若是过多了,便不属于他,即便是得来了,也会心有不安。”
姜昭拧眉,依旧无法理解,“多了难道还不好吗?和尚,幼时孤若是得了夫子的称赞,父皇必然会赏赐孤,但孤拿了父皇的那份赏赐,必然还会再向母后再讨一份赏赐。如此,孤就有了两份赏赐,但孤从来不觉得会多了。”
第23章 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
“但他人并不会因殿下所得之多,而减少。”止妄素来都是极有耐心的人,就和他的声音一样,如同潺湲的溪水,不徐不疾的,总会教人觉得无比舒缓。
像极了在大齐传道的僧人。
这时,姜昭又想起了那幅可窥见他风貌一角的屏风,心道:或许他真的是西域的某位高僧?
姜昭想得出神,便一声不吭的。
止妄似乎察觉到了,他顿了一顿,依旧缓声道:“殿下,您可还有疑惑?”
“有。”姜昭毫不犹豫地道,“若有人因孤得多了,便少了,孤也不会觉得如何。”
她将眉头挑得极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止妄问:“殿下,若有一日,你与太子相争一物,当如何?”
姜昭:“皇兄宠爱孤,定然会让给孤。”
止妄又问:“若这一物,是大齐江山呢?”
“荒谬!”姜昭猛地拍案怒斥,“大齐国祚岂可与常物相提并论。”
“殿下,于贫僧而言,世间万物并无任何差别。无论是一国江山还是脚下一粒尘埃,是你的,取之无愧;不是你的,受之有愧。”
正如柳彧与云蔺之争。
状元于云蔺而言,受之有愧,故而不敢取。
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之何加焉?
姜昭无言以辩。但心下却依旧恼火,直搅着衣裙泄愤。
偏又在这会儿,紫檀抱着一件胭脂色氅衣匆忙入内,道:“殿下,宫里有消息了,圣人将柳彧点为魁首状元,云郎君为探花。”
姜昭别过头,“我烦得很,你少提他们。”
但紫檀安静了,姜昭又忍不住嘀咕道:“云蔺真是没用,榜眼都没拿到手。”
紫檀一听,边将氅衣放回衣橱边解释道:“殿下,这不怪云郎君,是云郎君样貌生得颇好,圣人都还没出题,就直接先将他点做了探花。”
平心而论,柳彧并不逊色于云蔺,两人比肩而立时,自成两段风姿,但不巧的是,齐天子与姜昭的审美颇为相似,故而在武成殿一眼扫去,瞧见那素锦袍子的隽美士子,如见月下雪景般,只觉眼前一亮。
朱笔就情不自禁地点下了。
姜昭叹了口气,道:“罢了。但你不至于为此事匆忙,定然还有什么事儿。”
紫檀颔首道:“确实还有一桩事儿,方才奴婢在路上遇见皇后贞观殿的宫人,说是今儿点了三甲后,圣人要在宫里设宴。”
按理而言,御试点了三甲后,应当是第二日由礼部承办恩荣宴,宴请新进士。
怎就当夜就办了?
姜昭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紫檀心领神会,又继续道:“殿下,这宴会还有宴请朝官命妇和未婚仕子仕女,后廷有封号的公主都是要来的。”
这下姜昭明白了,原来是个相亲宴。
她登时就心生不妙的预感。
果真,她旋即又听紫檀说:“殿下,皇后娘娘说,这是圣人特意为您办的,让您今晚务必要仪容妥当些。”
姜昭竟也不知自己是如此愁嫁,虽说快到了二九年华,但才退了婚就重挑驸马,未免也显得过于急切了些。
她捂着头,怏怏地道:“好了好了,我知晓了。”
紫檀兴致勃勃地替姜昭琢磨起夜宴的衣物,她嘀咕道:“殿下这件天水碧色的流仙裙,倒是与柳郎君的竹叶衫相配。”
而后她又将目光转向衣橱里的九重月白纱衣,“还是这件好些,与云郎君相衬。”
姜昭:“?”
这些话让姜昭听得无比刺耳。
怎就一会儿柳郎君,一会儿云郎君了?
姜昭:“紫檀,满朝青年才俊,你如何就觉得我应当中意他们中的一个了?”
紫檀最后拿着九重月白纱衣走来,笑道:“殿下最喜欢的,不就是生的俊俏的郎君吗?”
“话是这么说。”姜昭一头倒回床榻上,“但生得俊俏的也未必只有他们呀。”
紫檀无奈地瞧着她,“可适龄郎君大多已经有了婚配。殿下,奴婢倒觉得云郎君不错。”
公主之尊,无论嫁与谁都是属于下嫁,依着姜昭的想法,大抵天下没什么人能够配得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