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文人士子还是很有气性的。
以姜昭的话来说,就是没什么本事,脾气还挺大。
那些与柳彧交好的士子,还有推崇他的士子,从开始的疑惑,到后来从掌教那里知晓经过,都已经开始口诛笔伐了,但这位淮城长公主也依旧漠不关心的。
后来云蔺多次劝谏,她才派人放言出去,“孤自幼好读《兰草集》,可听闻柳彧诗才绝艳对此不已为然,故而请到府中作诗一首,何时让孤心服口服,便放了他。”
柳彧听到这话时,忽然觉得这位公主殿下行事虽然乖张,但却是个心思玲珑的。
原本这件事的性质应当是公主以权掳人,可这番话出来后,性质就变成了一个喜爱读《兰草集》的公主,不满有人恃才放旷贬低明妃诗作,故而要挫一挫他的锐气。
总而言之,就是从阶级压迫、欺辱读书人的恶劣事件降低为文人间的小打小闹。且不说其他人,起码琅琊一带的士人都会站到她那边去。
偏又琅琊士人在读书人里的比重大,地位也高。
可以说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在无形之中已经化解掉了她的矛盾。
当然,这些事都是柳彧从公主府侍人口里打听到的。
他在公主府已经小住两日了,没有罚也没有赏,更没人来理会他,府卫也不允许他出公主府,一时之间他倒摸不清这位公主要做些什么。
但有一点他是确定了,起码真不是来算账的。
这日,柳彧在公主府的园林观花,见百花鲜妍多姿,一时诗兴大发想赋诗一首,便绕着花丛来回踱步,却忽然听见花帘后有细碎的嬉闹声。
他分花拂柳一瞧。
但见美人坐幽篁,云鬓轻纱衣,曼腰束女罗,华光流照之下,百花尽失颜色。
柳彧的眸里有微不可查的光闪过。
那美人这会儿也仰首看来,道:“柳大诗人,你在孤府上住了两日了,怎不见你给孤作首诗呢?”
柳彧不解,“殿下请彧到府上来,是要彧给你作诗?”
“不然呢?”姜昭歪了歪头,“除了图你一身诗才,孤似乎也没什么可图的了。”
柳彧:“……”
有片刻的沉默后,他笑出声。
“那殿下应当早些说才是,彧如今并不想为殿下作诗。”
端着果盘的紫檀一听,喝道:“大胆!为殿下作诗是你的福分,竟还敢拒绝!”
先前关于香帕的事情,她本就对这人颇有不满,当即转头对自家殿下道:“殿下,这人不识抬举,不如打一顿丢出去就是了,云郎君也会作诗,咱们不稀罕他!”
姜昭从果盘里捡了颗朱果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烂咽下后,才缓缓道:“有才之士,难免就有些脾气。”
她又捡了颗朱果,放在指尖上捻着玩儿。
“但是孤觉得紫檀此话有理。柳大诗人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柳彧被气笑了。他给人作诗哪次不是被千求万求的,还真的是头一回遇到如此霸道的。
他道:“殿下,您应当三思。”
姜昭将朱果捏在指腹滚了几圈后,随手丢到了花丛里。
“你知道吗,历史上的狂士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她说,“尤其是遇到孤这种不大惜才的人。”
柳彧一拂衣袖,袖上竹叶若迎风而动,他朗声道:“彧生来就并非有权有势,虽是世族子弟,但生活孤苦清贫甚至不如农户。后来吾师季望曾对彧说,尊严是自己争取来的,生于下贱从不可怕,可怕的是卑躬屈膝久了,变得甘为下贱。”
“殿下若是以礼待彧,彧会心甘情愿为殿下赋诗,然殿下没有,故彧心不甘也情不愿。”他继续说,“若是殿下因此惩戒彧,彧可受,但,心不服。”
姜昭头一次遇到有人敢在她的地盘上,还敢如此直言违背她的意思。
云蔺有气性,但有求于她,所以哪怕有再多的不愿意,也不敢真的违背她。
柳彧不同,他才识过人,已然远胜于常人,他的路是自己能够走出来的,所以无畏权贵。
如果他不愿意入仕途,可能就会成为下一个季望。
一个隐隐在望的名士啊。
很少会有人愿意去招惹有了名望的士人,因为容易损害名声。但若是脸皮厚实些,倒也可以无所顾忌。
姜昭细细地想了想,把人全须全尾地放了,似乎也不是她的风格,但若是为此惹了一身骚,倒也没必要。
最后她眨着美眸笑道:“柳彧,若你参与不了御试,应当会有不少人拍手称快吧。”
柳彧的眼神骤然转冷。
然姜昭依旧笑意盈盈地说:“紫檀,吩咐下去,柳郎君何时想写诗了再放他走,若一直不想,就关到御试后再谈。”
第22章 货与帝王家
淮城长公主出宫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有三桩事儿,在市井里流传了。
第一桩,教坊司鞭笞前未来驸马。
第二桩,强抢南窈娘子入公主府。
尤其这第二桩事儿,在市井里被说的那是一个天花乱坠,原先还没有传出成世子去公主府要人的事儿时,一度有人揣测南窈娘子已经遭遇不测了。
毕竟普通人家的妻子,对丈夫外头的莺莺燕燕都不可能心慈手软,何况人家是一朝公主呢?
就在所有人为教坊司失去了一个美人,而扼腕叹息的时候,南窈娘子甘愿入公主府为女官,将成世子气吐血的事情又传了出来。
众人又转而感叹这位公主手段不凡,叫那成世子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后来又出了第三桩,国子监强掳柳郎君。
众人的视线再度焦聚在公主府上。
然而却一连好几天都没什么动静。
仰慕柳彧的士子以为柳彧在公主府饱受折磨。
眼红柳彧的士子以为柳彧成了公主的入幕之宾。
厌恶柳彧的士子以为公主在替《兰草集》正名。
总而言之,纵说纷纭。
但被纵说纷纭的主人公柳彧,却被囚禁在公主府内。
姜昭还指派了一位侍人日日问他。
“柳郎君,您今日可愿为殿下赋诗了吗?”
柳彧一日笑得比一日冷,他道:“替彧回殿下,彧不愿。”
然后那侍人又道:“距离御试仅剩五日,柳郎君,待您出府后,会发现那些不如您的庸才都做官了呢。”
柳彧:“……”
不得不说,姜昭的威胁是真真的正中人下怀。
柳彧在公主府内待得一日比一日烦躁。
紫檀有时碰见摆着一张臭脸的柳彧,还会向姜昭告状。
“公主府有吃有喝,无一不是精品,那柳彧却整日摆着张臭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怎么苛待他了呢。”
姜昭听了也只是神色淡淡地道:“你莫要理会他,未成气候的士子,迟早有他对孤笑脸相迎的一日。”
柳彧不是要礼遇吗?
公主府上好的厢房,宫廷的御厨,体贴的侍人,无一不精致,她就不信,如此相待,柳彧这厮还有什么话说。
然而他心里确实憋着很多话想说。
来到洛阳城,以诗才打下的名望,正是为了意指三甲。
可千算万算却没算出,会遇到姜昭这么一个程咬金。
他离大好前程仅有一步之遥,如此,甘心吗?当然是非常、非常、非常不甘心。
柳彧在这几日多次尝试着逃离公主府,但那些军营出身的府卫显然不给他这个机会。
在本质上而言,柳彧还真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
直到临近御试的前一日,他瞧见了在公主府来去自如的云蔺,柳彧若有所思地拦下他,道:“云兄。”
云蔺朝他微微颔首。
柳彧对他躬身一礼,道:“求云兄救我出公主府。”
为什么会求云蔺相助呢?
大概因为在云蔺身上,他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傲骨。
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柳彧,唯独他不会。
云蔺凝眸看了他许久,道:“你不该求我的,此次御试,你是我最大的对手。”
状元之名近在咫尺,他凭什么,拱手相让?
柳彧苦笑着伫立在原地。
有人同他说,柳郎君,你写首诗不就好了,不过是一首诗罢了,写了你就可以走了。
也有人同他说,柳彧,你这般心高气傲,官场未必容得下你。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尚未遇见季望前,他无纸无墨,下了族学后,只能拿着木棍在泥土上写字。
路过的同族子弟瞧见了,就嘲笑他,柳彧你们家那么穷,反正你也学不好,不如就别学了。
启蒙老师也斥责他,既然你天天在族学睡觉,倒不如回家睡去。
甚至他的母亲,也欲言又止的,想让他回来做工贴补家用。
人人欺辱他,讥讽他,放弃他。
可他柳彧,偏不甘心。
直到遇见了季望,他对他说,尊严与名望与权利,息息相关,你只能自己去争取。
所以他将自己打磨成一块美玉。
货与帝王家。
以此获取他想要名利与富贵。
既然尝过贫贱之苦,便注定了他成为不了像季望那样的,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