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练鹊!”他指着这边, 仓皇道, “你是来收我的吗!”
恐惧油然而生。
练鹊这厮, 最是爱扮猪吃老虎的。从前他少时不经意被她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骗了, 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结果没拐到小徒弟,却给自己招了个师姐。从此之后鸣鸿便对她没什么好印象。
鸣鸿自然无惧死生, 但黄泉路上,万万不可有此女相伴。
那样他就是到了地下也不会瞑目的!
练鹊这厮果真歹毒,竟在地下也不消停, 算好了他身死的日子来拖他下地狱。
城墙上的女子闻言, 丝毫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恶人自有天收,我与你计较,岂不是空耗辰光?”她的身法极快, 又穿着一身白衣, 只不过一错眼就站到了比武场上。
众人分列, 中间清出一道通路来。
便有那心思活泛的, 在心里暗暗琢磨:这盟主大人从来都不爱穿白衣, 道是易染尘埃、不便清洗。如今肯穿了,且我见她行动间脚下未曾动过一步,竟像是飘过来似的。看来, 是真成了孤魂野鬼了。
姜如一双美目流转顾盼,却钉在了走在练鹊身后的陆极身上。
陆极的脸冷着,平白无故地带着三分煞气。
好好的活人竟似个阎罗鬼差。
姜如摸不准练鹊突然还魂是有何要事,只好在一旁观望着,只是目光十分灼热。
只见练鹊走到众人面前站定,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长发用布条草草束起,脚下蹬着一双革靴。她走在地上,革靴敲击石板,发出“噔噔”的声音。
“温秉。”她低唤道,不辨喜怒。
“引狼”应声出鞘。
鸣鸿瞧着那长剑,脸色越发地臭了。从前他还在老家当大少爷的时候,那陆玄机就是用这柄来诱哄他。说他天资出众百年难得,只要肯跟着他学武,之后这引狼就归他了。
当时的鸣鸿年纪还轻,一听到什么“绝世神功”、“隐世门派”,便像丢了魂似地,屁颠屁颠地跟着陆玄机走了。
从此入了遥天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日日不敢停歇,还被卷进那混账师兄的谋算里,险些丢了命。
再看这引狼,却好好地还在练鹊手里呆着。
百年难得的练武奇才,在练鹊面前算是什么呢?
鸣鸿正气恼着,却有一只手挑起了他的下巴。练鹊不顾鸣鸿挣扎,满意地拧开他的嘴,将一枚药丸塞了进去。末了,还颇为嫌弃地在他的衣上抹了抹。
“你这不省心的玩意,给我到旁边呆着去。”
鸣鸿气结,正要分说,却被练鹊身后那冷峻男人一把抱起,扔到了一旁。
陆极在男子中本就算得高大,更何况鸣鸿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年。陆极将他往上一举,鸣鸿两个脚都沾不到地了,只一味地蹬着。
但他本来就没什么力气,最终还是像条死鱼一样,被陆极搬到了一遍。
陆极做这些,从头到尾都没看过温秉一眼。
温秉:突然就很理解我师妹为什么看上了这男人。
高大冷峻的男人一声不吭地搬运着少年,脸上一丝多余的神采也无,端的是凶煞无比。却同练鹊看他的目光很是相宜。
只见那行事惯来潇洒恣意的女侠一双美目只凝在陆极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就好像他做的不是什么搬人的活计,而是在煮酒品茗、吟风弄月。她的目光温柔极了,倒不像是从地府爬出来的女鬼了。
她看起来鲜活、充满了朝气。
若说远看时还有人生出些奇思妙想,这一近看,都是聪明人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即使不聪明,只看练鹊容光焕发的模样便该知道这是个活人了。
温秉所言盟主未死之事不假,觅得佳偶之事也多半是真。可将盟主之位托付于他之事看来是子虚乌有了。
一切尽不在言中。
随着练鹊将目光从陆极身上收回,又拔出了背上的引狼,徐行盟众人便不动声色地将温秉围住了。
温秉长身玉立,缓缓地将身上碍事的物什都交付于随扈。手中的那柄剑也出了鞘。
练鹊四下一打量,抬手笑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蝇虫似的堵在这里也不怕他等下混进你们中逃了?”
一句话,将两方都骂了个遍。
众人不恼,连声道:“正是正是。”
“盟主说得有理!”
随即四散开来。
温秉摇摇头,哂笑道:“师妹倒也算是了解我。”
“我若是了解你,这些年就不会遭你的骗,”练鹊举起剑,“何必多言,是非功过全凭胜负决断便是。”
温秉看了眼陆极,道:“我若赢了你,那陆侯爷不也会下场?如此一来,于我颇为不利。”
“江湖事江湖了,今日我来与你一战,乃是为了当日师父身故之仇。”练鹊并不听他的狡辩,“陆极若要下场,是为了他兄弟、或许还要添上一个未婚妻子报仇,其因由与我不同。我们杀你名正言顺,何来利与不利之说?”
她的目光坚定。云开雾散、日光朗照之下肌肤几乎白得要发光。然而在这通身的璀璨中,那黑沉的眸却显得越发摄人心魄了。
她举起了剑。
陆极站在练鹊身后不远处,与徐行盟众人不在一处。他就像一座无声矗立着的巍峨高山,给予练鹊支持。
然而温秉知晓,除非两人分出胜负,不然他不会来干涉这场战斗。这是剑客的骄傲,不容得轻慢。
可他温秉,从来都不以剑客自居。
“师妹来此,想必望都那边的计划都已败露了。”温秉冷静地说出自己的判断,“不要这么看着我,你们会赢,我丝毫不怀疑。燕佲那蠢货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哪里能斗得过陆极还有江琤二人?”
“我本想先拿下徐行盟,再回援望都,却未曾想他连这些时日都撑不过去。”
练鹊道:“你未免太过自信。”
温秉又问:“不……燕佲再窝囊,也不会不明时机至此。这些事我早留下锦囊与他解惑。他再无能,也绝不缺审时度势的能力。是内鬼吗?”
“是燕脂。”他下了结论。
即使是风轻云淡如他,在提及自己最宠爱的小徒弟时面容也不禁微微扭曲。
“她给你通风报信了,是也不是?”
练鹊哼笑了一声。
“咱们师门倒也有趣,做徒弟的都喜欢戳师父的心窝子,从背后放冷箭。师兄能有今日,倒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说着,心里的烦躁如海潮般起伏不定。她索性提气纵身向前,刺出了第一剑。
“无论你我有何恩怨,还是下去同师父分说吧!”
温秉提起内力,手中的剑刃上浮起淡白色的薄霜。
练鹊亦不肯让步,周身剑影浮现,回环交错,直指温秉。她在望都同陆极两个,绝不只是开开宴会,拜访拜访老人家这样简单。望都医者如云,对蛊术有所研究的也有不少。其中更有一名南疆来的巫医名叫风宜的,正好就会解这一蛊。
那老人家是长公主旧情郎的朋友,因为欠了那情郎一条命,这些年都呆在望都替她调理身子。
长公主心心念念着要为练鹊调理一番,将来好生养。却没想到误打误撞,解了那蛊。
只可惜练鹊武功从前便是在玄谷中被废的,而后又遭了毒蛊之祸,如今也只堪堪恢复了一半。练鹊先只紧着剑意用,并不敢妄动内力。
多日不用,终究是不如从前那般圆融了。
鸣鸿耷拉着眼睛靠在一旁的树下,有气无力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打得星火四射。
他问陆极:“这女人武功怎地退步这么多?”
然而陆极并不理他。
鸣鸿咬了咬牙,提高了音量,喊道:“喂!大个子……师姐夫!”
陆极这才侧过头来,分给他半个眼神。
鸣鸿心中暗暗恼恨,可眼前还有温秉这强敌在,他垂着眸,勉强压下怒气与胸腔中的血液。
“我说……你有没有觉得温秉不太对劲?”
他的面容沉在树木的阴影里。因为方才刚刚下过雨,本来就破损的衣裳又沾了不少泥泞。可那双眼睛却在这芜杂阴暗中越发光芒四射。
“我看你是个人物,这次有没有带什么人手来?”他伸手招他过来,“你且附耳过来。”
陆极行至一半,面色一沉。
“快过来——”
鸣鸿的话音未落,远处的城墙上又是一声轰鸣。那像是海上风浪正盛时的兜头一声雷鸣,直教人的心肝跟着颤了几颤。
他抬眼望去,只见那声音发源的地方,随着那一声轰鸣,原本坚如磐石的高大城墙如沙砾一般瓦解了。
墙倾。
温秉就在这众人怔愣之际,手抬起落下。
那是剑经的最后一式。
也是无上的杀招。
纵使练鹊天纵奇才,也难以在心神震荡之下接下这足以改天换地的一剑。
若是以前她或许可以轻松写意,然而如今,一瞬的失神便注定了成败。
温秉的剑,刺中了练鹊的胸膛。
那温润如玉的世家子终于撕下的微笑的假面,如玉石般的眸中俱是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