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一听这话,便知道她们暗地里说话更不好听,只好将话也说明白些,“阿婆,云先生是我叔叔,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长卿记得她在徐府中学琴的时候,是十岁。那时候的云鹤先生二十有三。叫他一声叔叔也不为过。
“诶呦,那就好。”刘阿婆乐呵起来,“我还有几家的姑娘给云先生相看的呢。早两年他夫人去了,便就日日里喝酒取乐,再不娶个媳妇儿好好儿管管,他这一门好手艺可都要荒废了…”
“……”长卿这才听明白过来,她那位酒鬼老师虽是鳏居着,却还是颇为抢手的。
长卿回来青莲居里做了午饭,下午刘家阿婆便带了个李家小姐来相看。云鹤却是边相看着边吃着酒,生生将人给吓跑了。落得刘家阿婆没个好脸色。
入了夜,下了小雨。江南春雨连绵,泥土中几分新意。
长卿技养,寻去了云鹤的水榭小琴房,墙上取了一架伏羲琴下来,应着窗外雨帘,轻弹起来一曲《山雨》来。
琴声映入雨声之中,长卿心境也忽觉宽阔。一曲弹完,身后竟是响起几声掌声。长卿回眸一看,酒鬼老师手里还拎着个酒壶,又灌了自己两口,“好听。”
长卿也并未起身,直撑着腮,回头望着云鹤,“这曲子还是老师教的。老师是在夸自己,还是夸我?”
云鹤没答话,踉踉跄跄走去一旁柜子里,取了另一把琴来,端到她面前,又将桌上那把伏羲琴拿去了一边,“来,再弹一首。就弹那首《秋月酒狂》。”
长卿觉着,老师只是想让她抚琴给他助酒性。便抬手在那把琴上弹奏起来。方才拨动两个音,便发觉这琴的不同之处。桐木合鸣,悦耳动听非同一般。
一曲弹完,云鹤坐着一旁静静听着,对着窗外的雨帘,又灌了自己一口酒。“好呀。”
长卿这才仔仔细细将手中的琴打量了一番,“先生,这是松石间意?”这把琴是唐代古物,该是云鹤自己才用的,听闻从来不肯给别人碰。她方才竟是用这琴弹了一曲…
长卿还颇有几分惊讶,却见云鹤从胸前拿出来一份帖子,送来琴桌上。
“那个…我今日去打听了打听。”云鹤说着,还清了清嗓子,颇为认真地望着长卿,“我们这儿一线湖边水榭小宅,每月租金是五两银子…”
“嗯?”长卿听出来他想要钱的意思。
云鹤又接着道,“不过念着你我还有些师徒情分,饭菜又做得还行…”
长卿听着他口气顿了顿,问着,“所以呢?”
云鹤却点了点桌上那份请帖:“…这江南总督烦死我了,日日里让人来请我弹琴。所以你替我去,赚了赏金来,我们平分了。这租金的事儿,我们便都好说了。”
长卿这才将那请帖拿来看了看,原是两江总督府大夫人的生日宴。想要请云鹤去献艺。长卿想了想,能赚钱,还能抵房租,好像也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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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京都城的气息十分紧张。
首辅纪伯渊被宋迟牵连落马,一干门生人人自危。
这日下了朝,勤政殿门外便候着一干官员,一个个等着与太子殿下述职陈词…
勤政殿中,凌墨正看着工部侍郎张启楠递上来的奏贴。内容不过将去年工部几件大事再陈述了一遍,只为凸显功绩,掩其弊端。
他正看得头疼,却听张启楠说起去年江南水患一事。江南总督如何勤政为民,杭州堤坝修葺得如何完善…
没等张启楠说完,凌墨便将话头打断了,又问起来一旁的候在张启楠身后的工部干事刘毅,“去年江南水患,刘大人怎么看。”
刘毅为人中肯,却将利弊权衡一一分解,如实禀报了一遍。
张启楠面色难看,回脸狠狠盯了刘毅一眼。却听得太子殿下道,“你们各有说辞,孤该听信谁?”
张启楠忙找着说辞解释了一通。
却见太子殿下起了身,走到他面前道,“说得如此好听,那你便修书给两江总督江镇,告诉他,孤要去亲眼去看看他在杭州府的功绩。”
第29章 . 疯魔(9) 相见
三日后, 便是总督夫人的寿宴。
傍晚时分,总督府的轿子停在了青莲居门口。
长卿的房间临着西湖,小窗前摆着个妆台。早两日她花了大价钱,让明镜帮自己买回来的。云鹤从隔壁请了妆娘香香来, 正给长卿好生打扮。
香香的梳妆手艺声名在外。杭州那些红楼绿院里的头牌们, 想让香香梳妆都得提前约好时间的。香香却是云鹤的小琴迷, 这才给了先生面子, 抽了空儿来给长卿打扮。
白日光线渐尽。青莲居的客堂里,明镜端了两碗小菜上桌。云鹤晃晃悠悠从琴房里出来,见得桌上小菜,嫌弃着,“这菜怎么都黑了?”
明镜板板直直在桌前坐下, 冷冷道,“你别吃了。”
“……”云鹤被噎了一口,今日长卿没空做饭,便是明镜去了厨房张罗饭菜,这再黑也得吃呀,总不能让自己饿肚子…云鹤桌前坐了下来, 忙又说了两句讨好的话,便见香香扶着长卿从屋里出来。
明镜刚喝下一口酒, 手中酒杯停在了半空…
云鹤刚拿起筷子,去夹菜的手也顿时没了动作…
眼前长卿一身白裙,面上蒙着一层轻纱, 淡眉远黛,一双凤眸明媚如春,额间红花为钿。
香香见得二人愣住,一旁捂嘴笑着。
长卿见情形不太对, 忙走去云鹤面前,“先生,长卿不好看么?”
明镜一旁仰头闷了一口酒…
云鹤面色起了几分讪意,“好…好看…”
长卿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云鹤又起了身,拿起一旁琴箱,摩挲了好一会儿,方才交到她手上,“我这吃饭的家什就交给你了,可得帮我把招牌撑起来。”
长卿点了点头,抱过来琴箱,方才由得云鹤领着,出了青莲居的大门,又上了门前总督府的轿子。
杭州城里,华灯初上。
酒肆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这总督府的小轿子做的华彩夺目,上头还镶金点翠,自是引来了不少目光。路上行人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见那轿子里坐着的女子,抱着琴,白纱蒙面,眉眼楚楚。
“这是哪家儿的小姐?”
“小姐们哪儿是这般打扮,我看该是青楼里的妓子。也不知是哪家的老鸨栽培出来的新锐花魁。”
……
轿子行过大道,却开始下起小雨来。
总督府门前,来来往往都是杭州府的名贵,多有借着给夫人贺寿之名,要攀附上总督府这颗大树的。
总督嫡长公子江弘,正在门前帮母亲迎客。见得那顶派出去接云鹤先生的轿子停在门前,他忙上前去迎。
轿门被小厮打开,却只见轻轻盈盈一袭白衣,抱着琴箱从轿子里出来。江弘直愣在原地半晌,等姑娘立在面前对他福了一福,方才回神过来,忙叫来一旁小厮给姑娘撑伞。
“姑娘,云鹤先生可是不来了?”
长卿答了话,“阿叔身子不适,让松意来替他为大夫人献艺。”
长卿那日答应云鹤来总督府献艺的时候,便与他说了自己的难处。她此次回杭州却是为了避难,所以连徐府都不敢回。云鹤便给她出了主意,让她对外称呼自己是他的侄女儿,又用他的宝贝琴给长卿另取了个名字,便叫云松意。
眼前那公子还在恍惚,长卿忙提醒了声,“公子,松意可否入府了?松意还想去问问,大夫人今日想听什么曲目。”
“自…自是可以的。”江弘这才回神来,亲自领着姑娘入府。见一旁小厮给她打伞不甚周全,雨点都落在她肩头了。他忙一把接了过来,亲自帮她撑着伞。
总督府假山园林一应俱全,每处景致都不一样。长卿虽是垂着眸的,也颇为感叹这园子比之东宫竟好像还要大些。
公子领着她入了一间小别院。里头正有几个贵女出来,见得公子,都是一福,“江公子。”长卿这才发觉,这公子看起来器宇不凡,想必也该是这园子里的主子。
又有个年纪稍小的女子,过来一把拉起着江公子的袖子,“表哥,姑母正找你。问云鹤先生来了没有。”
江公子侧身让了让长卿的身位,“我正打算去与母亲说,云鹤先生抱恙,让侄女儿松意姑娘来代为献艺。”
长卿也嘴甜,对那姑娘福了一福,“表小姐。”
夏常念本是福州知府的女儿,因得和总督府是表亲,这几年一直寄养在总督府中,陪着大夫人度日。此下见得一向性子清冷的表哥江弘,竟亲自为这女子打伞,心里便几分不是滋味儿。“云先生琴艺名动苏杭,这小姑娘,能比得上么?”
江弘忙斥了一声,“常念,不得无礼。”
长卿便也微微合身,“松意自知琴艺不足,一会儿只当尽我所能。”
江弘叹了声气,“好了,我还得带云姑娘进去与母亲挑选曲目。你便先退下。”
夏常念被江弘这么一斥,闷声没说话,恨恨从长卿身边绕了过去。
长卿跟着江弘进了屋子,大夫人性子和善,问候了云鹤的病情,又与长卿寒暄了几句,方才选定了一会儿要弹的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