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嬷嬷说这样睡觉会着凉。”
翊儿抿着嘴冲着她笑, 长卿忽的觉着眼前景象真实而陌生,是上一世瓦剌攻来了京城的时候…殿下压下那些迁都南京的谏言, 便是为了鼓舞士气,与瓦剌殊死一搏,这是大周子民最后的骨气, 又怎能轻易便输给了瓦剌。
可他到底下不了狠心,让妻儿与他一起赴死,便让世子爷护送她与翊儿,来了豫州行宫避难。
想起来这些, 长卿眼眶忽的有些湿润。却听得面前小人儿问她,“阿娘你怎么哭了?”
长卿忙揉了揉眼睛,“阿娘没哭,这几日沙尘大,眼睛里头总落沙子…”
话正说着,房门被人敲着响了,门外是世子爷的声音,“娘娘,除岁开始了,小皇子原想要去看看的。”
虽是在行宫里,侍卫们却依然依着宫中旧俗,要□□舞蹈除岁。翊儿年岁小,头两年还被抱着怀里,不晓事儿,今年不知是听那个婢子说起来宫中这等旧习,便吵着长卿,一定要带他去看看。
翊儿听得世子爷的话,一溜烟儿从椅子上滑落了下去,拽着长卿的衣袖,“阿娘,翊儿要去看除岁。”
长卿方让一旁婢子与世子爷开了门,外头的风沙总算消停了些,也正赶上了好时辰。长卿亲与小人儿捂好了袄子,又披上了斗篷。方自己也着了一件厚袄,又戴上围帽和斗篷,方拉着的小人儿一道儿往外头去了。
走在行宫小巷里,锣鼓铿锵,唱词喜气儿,却透着几分苍凉。许是天寒和风沙的缘故,又或是国运危难多有人呜呼悲哉。
翊儿却高兴得很,直挣脱开长卿的手,与婢子们跑去了前头。长卿跟不上了,便喊着婢子们跟紧些,莫让他摔着了。世子爷见她几分气喘儿,抬手扶了扶她的手臂。
长卿这才望着世子爷,笑容一闪而过,更是忧愁了几分,她问道,“世子爷,可有京都城的消息了?”
杜玉恒微微叹气,“娘娘,暂且还没有。”
长卿脑子里轰隆隆的一声,她却忽的记得起来一些事情,“元宵节…”
“怎么了?”杜玉恒见她神色不太对劲,一旁温声问着。
她记得起来,她带着翊儿回到京都城的时候,已经是元宵节了,那时候她便只见到了殿下的棺椁…
“世子爷,可否帮我备马车,我想回去京都城。”
杜玉恒忙劝着,“眼下正是战乱,娘娘就算回去了,该也入不了城,怕是路途之中还会遇上瓦剌人。娘娘又是为了什么要回去呢?”
“殿下有难。”长卿反手捉起杜玉恒的手来,“我得回去救他。”
杜玉恒迟疑着,“殿下领兵守城的确危险,可也并未得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娘娘可是多虑了?”
长卿摇头,“就快了,殿下就快与瓦剌决战。风沙大,守城兵士都看不清楚,瓦剌人放了火箭,城墙上乱极了。殿下了下死令,凡大周子民不许后退。他自己也立在风沙里,中了瓦剌人的冷箭,受了重伤,却不吭不响,扛到瓦剌退兵之时,血已经都流干了…”长卿边说边哭,霎时间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翊儿从身后回来,拉着她的袖口,“阿娘怎么了,谁惹你伤心了?”
长卿掖了掖眼泪,蹲下身去,捧起小人儿的脸蛋儿来,笑着与他道,“阿娘没有伤心,翊儿要乖乖听话,在这儿等着阿爹回来接你。”
“阿爹不是在京都打仗吗?”翊儿年岁虽小,却也察觉出来几分不对了,“阿娘你要去哪里,你要扔下翊儿不管了吗?”
“阿娘…阿娘要去一趟豫河,接你外公外婆过来行宫。”她笑着,编织着谎话,心中却难掩住愧疚。可她深信不疑,她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她回来便是要救殿下的。
夜深。
翊儿在床榻上已然睡得香甜了。小人儿心思纯净,方才还在吵闹着让长卿与他说故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然咿呜梦语,喊着阿娘,又喊着要吃红糖糍粑。
长卿再亲了亲那张小脸蛋儿,方起了身,披上斗篷出了门。
行宫门前,马车已经备好了。杜玉恒牵着马立在车下,“臣,送娘娘去与殿下会和。”
长卿与他福了一福,“多谢世子爷了。”
马车从行宫缓缓驶出,便往北边去。逆着风沙,行路艰难,方到了豫州边境却见得北边百姓南逃的人流。贫苦农户,富足商家,衣衫褴褛,皆不敢露财。还有些许趁火打劫之人,长卿此时却也无暇顾及了。
杜玉恒命人将马车队伍护好,继续往北边行去。
两日之后的傍晚,迎着夕阳,长卿终是在马车之中看到了那座岌岌可危的城池。南边城门重兵把守,见得来人是杜玉恒,方将城门拉开一道儿小缝儿,迎着马队入了城。
杜玉恒将人送入了东宫,方要告退,临行之前与长卿道,“娘娘莫急,臣先去知会殿下一声娘娘回来了。”
长卿答应了声“好”。
可等得入了夜,风沙却更烈了些。她记得这样的风沙,与那梦中城楼之上的情形一模一样,然世子爷刚出去不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咬了咬牙,自己行出了宫来。
夜色浓重,逆着风沙,只能扶着墙角摸索前行。东宫明明该有重兵把守的,她却见不到旁人。她记得,瓦剌人是从北边打来的,殿下该在北城门城楼上。
皇宫去那里,要行过东街和西街。原本兴盛繁荣的大街,现如今已然染了一层黄沙,空无一人的模样,长卿已然不太认得,心中也起了疑问:这竟是她自幼长大的京都城么?
城楼之下,兵士队伍却依然紧紧有条,她远远望见那抹银色的盔甲,正立在城楼上,挥着手中长剑,发号施令。
她心头紧着,对他喊,“长卿来救你了…殿下。”
“您且下来吧,别站着高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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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娘娘…”
眼前火光骤起,她正往城楼上奔了过去。身边兵士无人敢拦她,耳边却忽的响起了舒嬷嬷的声音,还有襁褓中婴孩的哭闹…
“宸儿…”她口中念着那个名字,忽的一时间分不清楚哪边才是梦境。
舒嬷嬷又道,“娘娘,小皇子正要找娘亲了…”
她忽的觉得头疼,眼前的景象山摇地裂。她还要去寻城墙上那抹身影,可耳边是小人儿的哭声,生生将她从这个世界抽离了出来…
她缓缓睁开眼来,屋子里火光昏黄,安静得很,却能隐约听到外头的风响。舒嬷嬷凑着她面前,怀中正抱着小人儿,拧着眉头道,“娘娘可醒来了,您午觉这一睡,便是亥时了…”
“亥时了…”她侧脸看了看身边的位置,下午的时候,殿下抱着她午睡,怎的一场大梦,便就到了亥时了…殿下也不见了身影…
舒嬷嬷怀里传来小人儿的哭闹声,长卿忙撑起身来,“快让我抱抱他…”
舒嬷嬷笑叹着,“小皇子吵闹许久了,我们哄都不管用。嬷嬷无用,只好来喊醒娘娘了。不过娘娘也该要用些吃食了,这般下去,身子该吃不消的。”
那梦境太过真实,以至长卿到现在方才发觉,自己说话发声都已经有些虚弱了,“嬷嬷去帮我寻些吃的来吧。”
等舒嬷嬷走开,长卿方哄着怀中的小人儿,见得小人儿停下来哭声,她方才恍惚了少许,渐渐恢复了感知。她却觉着不太对了起来,殿下虽是军务政务繁忙,可近日来,下午和晚上都是在书房里办公的,可眼下书房的灯火黑着,殿下好似并不在佑心院里…
小人儿被她一抱,望着她依依哦哦地,活泼又可爱。兴许是还沉浸在梦境的情绪之中,长卿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舒嬷嬷端着汤食入来的时候,卓公公却也一同在外头向长卿报,“娘娘,江弘江公公来了。”
长卿自是知道,苏瑞年已因得牵连秦王谋反,被殿下正法,而江弘如今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夜里已过了亥时,江弘此行过来,该是紧要的事情。
长卿未曾顾及得上舒嬷嬷端来的汤食,直将小人儿交给了舒嬷嬷照看,方自己出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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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弘一路从秦王府回来,怀中抱着的是秦王长子,凌翊。
他那声义父叫了苏瑞年半年,收效不菲。如今苏瑞年伏法,皇帝将他捧上高坛,他年不过而立,已然成了司礼监大总管。虽朝堂尚未稳定,太子亦是与他大权,让他协理政务。
昨日夜里听得殿下的旨意,他更是知道自己大权在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指日可待。他却从不曾想,当年江家满门性命,换来的竟是他的荣耀…
入来佑心院书房,见得良娣娘娘已然候在殿中,他方与她行了礼。“娘娘,殿下让江弘,将这小皇子送来娘娘屋子里。”
长卿坐着一旁太师椅上,见得他怀抱着小人儿,并不觉着陌生。
那个梦境之中,这小人儿已经被抱来她怀中一回了,她只是不想,此生还能与他再有一回母子缘分…
“翊儿…”不稍得江弘解释,长卿已然唤出了小人儿的名字。秦王和妃伏法,可这小人儿尚未经世事,不该要同罪。定是皇帝陛下网开一面,饶过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