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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完结+番外 (郑小陌说)


  大夫对他道:“张总管,今夜你须得守好她,有需要便去知会孙訾红,老朽要歇息了。”
  张和才张了张口,问道:“她什么时候能……能醒?”
  老大夫道:“说不好,少说得两三个时辰,今夜若不发热便一切好说。”
  张和才点了点头,手伸进怀里掏出张银票递过去,大夫顿了顿,摆摆手回身,又道:“我已唤徒弟去后厨煮些吃食,过后你也去用些罢。”话落走了。
  门复合上,张和才枯坐在一旁,李敛浑身上下,他只敢握住她的手。
  张和才想起以前在宫里,他伺候过一个娘娘。
  当朝皇上是个女人,后宫里很自然的全是面首,但是也有娘娘。有些大臣会送女儿进宫,不为生孩子,皇权巨轮滚滚,总有碾死的鬼。皇上有时也临幸女人,时候不很多,她们的院落单独隔开,离主宫极远,那些女人和来送死没有分别。
  张和才辈分低的时候伺候过一个,娘娘单字淑,没有架子,心眼儿也浅,背后让院子里的人叫她小字淑儿。
  和她在一块不用提心吊胆,张和才喜欢伺候她。
  淑儿养过一只小白狗,狗是皇上第一回 临幸起兴赐下的,她没给狗起名字,只叫它心肝儿,一天追在狗后边叫八万回。
  她爱煞了那只狗,当情人那么养,菩萨似的供着,像在它身上倾注朱红牢笼亏欠她的一切热烈。狗也回报她浓烈的情义,晚上她一睁眼狗都知道,摇着尾巴贴着她暖脚,大雪天渡长冰,去湖心亭为她摘一朵茶花。
  皇上听说了,来看了几次,夸她狗养得灵,渐渐多来了几次。
  每回熄灯,第二天淑儿都呕得吃不下饭。
  她恨大红的宫墙,恨金黄的蟒靴,恨那个堪称陌生的女人的欲望。她恨一切,但她只能接受。没有这些,就没有她的心肝儿。
  李敛冰凉湿冷的手叫张和才回忆起那个短暂的冬天。
  他也恨凡尘中的恩怨,恨飞檐走壁的江湖往来,恨血腥和药味,恨杀人时刀扎进肉里的声音。但没有这些,就没有李敛。
  闭上眼,张和才深深吸气,垂下头把李敛的手背贴在额头上。
  静了许时,那手忽然一动,翻过来托住了他的头。
  张和才豁然抬首,猛地撞进了李敛的眼睛里。
  “你——!”他下意识去望滴漏,距方才大夫言语时才过了一个时辰。
  他忍不住咧嘴:“你醒了?”旋即又担怀道:“大夫说你还得有一阵才醒,怎么就醒了?饿吗?后头有东西煮着,你等我给你取点儿去。”话落起身,又弯下腰道:“渴不渴?喝点温水?”
  李敛叫他杂乱无章的话逗乐了,刚展臂要说话,张和才炸了一样跳脚道:“胳膊收回去!扯了伤口看我怎么治你!”
  李敛:“……”
  老老实实把胳膊收回去,张和才给她喂了点水,一瘸一拐地去了后头。
  他刚出去,孙訾红推门进来,站在一旁上下打量李敛。
  李敛任她看,半晌笑笑,大拇指一指后背的伤:“壮观吗?”
  孙訾红环着手默不作声。
  李敛趁张和才不在,撑着动了动压麻的胸,疼得抽气,张口就问:“有酒吗?”
  孙訾红道:“有,我给你在背上淋点儿?”
  李敛闭上了嘴。
  张和才刚好推门进来,看了看孙訾红的脸色,也没言语。两人一块把李敛弄着坐起来,他拖了个圆凳过来,吹凉了粥给李敛一口口喂。
  张和才的坚持叫她不敢伸手,但被人看见自己的羸弱李敛觉得浑身难受,冲孙訾红使眼色,叫她出去。
  孙訾红没有搭理她。
  冷眼看了他俩一会,她忽然问道:“老七,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第六十六章
  此话一出口,张李二人皆是一愣。
  李敛干笑了一下, 嗓音中还带着嘶吼过后损伤的喑哑。
  “你让我把粥先喝完。”
  李敛在求饶, 但孙訾红沉默片刻, 并没有放过她。
  她直白地道:“你什么都给了,现下还有什么可不敢让他听的?”屋中气氛一滞,三个人都知道这个他说得是谁。
  张和才因为那句什么都给了一阵窒息。
  李敛为喝粥张开的嘴闭上,抿了抿,垂下眼睛, 张和才从这个动作中看出一缕退缩。
  他期望是自己看错了。
  顿了顿,他道:“张嘴, 喝完了你好趴下。”
  李敛沉默一会,笑着抬眼道:“我可不趴了,胸累得很。”话落还是张开口,张和才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手中的粥还剩小半碗, 四五勺的量,李敛随着他喝光了, 张和才转身出去放碗筷。
  他出去后,孙訾红看向李敛, 李敛很有默契地冲她笑了笑, 眼神朝门栓示意。
  孙訾红不动。
  她的态度很明白,李敛吸了口气, 垂下头。
  “你怕了。”孙訾红突然说。
  “……我怕了。”
  李敛扯了个没人看见的苦笑,又像重复,又像承认。
  孙訾红解开环着的手, 摸了摸李敛的头顶,把她揽在怀里。没多久孙訾红身前的布料就湿了,她仰起头看着屋顶上的窟窿,渡厄的身影在洞边时隐时现,瓦一片片的抹上,窟窿漏下来的月亮慢慢变小。
  李敛的头埋在她怀里,浑身剧烈地颤抖。
  “二娘,我太怕了。”
  过了好一会儿,孙訾红听见李敛的声音。她哽咽着,嗓子堵成一团,像跌倒的小孩子。
  “在湖上人杀过来时我就想,他不会功夫,要没护好他可怎么好,又想我要死了呢,我走两个月他都瘦得病马一样,我真死了他要怎么办,后来看船走,又想再见不到了呢。我怕得哆嗦,二娘。”
  “你怎么能怕呢,老七?”孙訾红叹息一般地道,“从我认识你那日起,你就是最不怕的人。你怎么能怕呢?”
  李敛只是摇头。
  孙訾红道:“老七,你要完了。”
  门无声地打开,张和才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李敛。从前轻狂绕过时光,飘摇的线绣出一个他不认得的人。
  可是很快,沾红的泪水疾风过雨,倒地的孩子爬起来,拍拍膝盖,继续往前跑。李敛推开孙訾红,抹了把脸道:“我得走。”
  “你说得对。”她笑道,“我不能怕,我得走。”
  张和才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勇,就像有人在背后伸了只手,猛地推着他往前去。
  “我和你走。”
  屋中二人都看向他。
  朝前大踏了一步,张和才重复道:“你带我走。”
  孙訾红看了他片刻,转身离去,离开时衣带擦过张和才的手,仿佛一次交接的许诺。
  张和才没有看她,他直走到李敛面前,一瞬间身上的伤全好了,哪儿都不痛,除了勃勃的血,他感受不到任何其他。
  李敛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笑了笑,笑没到眼睛里。
  她有些累了,单手撑着床铺边沿,懒洋洋地道:“老头儿,你和我走?你要走去哪?”
  张和才学她的话,说:“走去江湖里。”
  李敛朗声大笑起来。
  她笑得止不住地咳嗽,捂着嘴微微弯腰,纱布都有些松动。张和才被她的笑打散了些勇气,他怒红着脸尖声道:“你笑什么!”
  李敛哈哈道:“笑你跟我走啊。”
  张和才双拳握在身侧,用力到哆嗦起来。
  “李敛,你不信我?!”
  李敛的笑颜猛地全收了起来,仿佛屋中还回荡的余音不来自她。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和才,现出冰冷残酷的底色。
  她轻声道:“和我走,王府里怎么办?”
  张和才道:“林子大了,我成日子带着他,府中事务他都懂,回去我就请辞,叫他接班。”
  “老头子们呢?”
  “我留了银子给三哥,房子也寻着了,搬个家的事儿,用不着我去看着。”
  李敛的嘴角慢慢勾起来,声音更轻柔。
  “那府里的下人呢?”
  “都还契遣散。”
  “花圃怎么办?还有养的鸡?”
  “不要了。”
  “都不要了?”
  “不要了。”
  李敛的笑慢慢扩大。
  “那府里那张汉白玉床呢?我今夜就要走,你卖不了,咱俩走了屋子荒着,用不多久就叫人盗了。还是那也不要了?”
  “……”张和才猛地停顿片刻,从牙缝里蹦字儿道:“就你这婆娘话多!”他疼得要骂娘,心头都在滴血,却偏偏要说这种话,下这种决心。
  深吸几口气,张和才闭了闭眼。展臂拉来李敛的手,他垂眼看着掌心中一双素白的手背,忽然双膝跪下来。
  【我才是你的佛。】
  那么“我的佛啊。”我的修罗。他轻声道,“我随你走,你带我走罢。”
  “……”
  “……”
  难以拨开的沉默在屋中蔓延。
  许久过去,屋上最后一片瓦被渡厄抹上,月亮完全被掩盖住了。
  李敛淡淡道:“跪地上膝盖不冷吗?”
  张和才心里猛地一沉。
  他豁然抬首去望,眼神像在庙中望观音,看韦陀。他的佛陀却轻声道:“起来,地上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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