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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完结+番外 (郑小陌说)


  “……临县来回,可有百十里。”
  “嗯。”
  “你怎么搬回来的?”
  李敛还是懒洋洋地:“你甭管。”话落她钻出张和才的怀里,拉起他一只手道:“我还有事要同你说。”
  张和才温驯地任她拖着,进到偏屋里。
  推开门,他发现榻上躺了个小子,小子说小也不小了,看着十二三岁,比戚歆大不了多少,发着高烧。他反应过来,这是刚才李敛扛着的另一样东西。
  扭头看着他,李敛道:“送邹叔的半道上我就撞见他,他说他娘死了,卖身葬母,那时我将去临县,没有理会。我想如果回程还能见着他,我就帮他一把。半个时辰前我带他置办好东西葬了他娘,回来路上他就倒了。”
  张和才半张着口,不知如何反应。
  李敛道:“你那日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张和才慢慢道:“……我记得。”
  李敛道:“我现在知道了,我想要个孩子。”
  张和才懵了。
  半晌闭上嘴,他轻声道:“咱有儿子了,七娘。”他走过去握了她一只手。“林子在王府里都顶门了。咱还有苗苗,她一个月住在咱这儿的时候比戚家还多。”
  李敛垂了垂眼。年岁带不走洒脱,但仍旧磨砺锋芒,城镇的生活使她缓和下来,甚至在一些时刻像个女人了。
  “张林是你儿子,可不是我的。”她懒笑着说了一句,“我可没听他叫过我一声娘。”
  “……那小子……是有点儿不知好。”想到张林,张和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李敛送开环着的手摸了摸榻上小子的脑门,忽然道:“刚碰着你那年我和你起了很多龃龉,早吵晚也吵,你记不记着?”
  张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敛道:“当时我在心里琢磨,你也不吃也不喝,四下里去骗钱到底为了什么,总也想不明白。后来我跟了你一天,那天你去了破庙,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个小孩,你记不记着?”
  “……”
  张和才微眯起眼,可无论如何也没有回忆。他能清晰地记起悬崖繁华上李敛微笑的脸,记起她叹息的每一个音,但那样的一日对他来说和流水般的每日一个样,他毫无印象。
  李敛继续道:“那个小孩对你说他娘病了,求你要个符化跟他娘喝,你给他一张符,要了他一块糖,然后找给他一两银子,叫他去给他娘买药。我记得那个小孩的脸,记了六年。”她不再强求张和才的记忆,边说边笑起来,手指抚摸小子的脸。“而因为你给的那一两银子,他娘多活了六年。”
  “我小时候在江湖上闯,有几年信很这个,我信符能填饱肚子,也能治百病。刚离开师父那一阵我没有钱,半夜偷恭桶里的牛粪,弄干了和丐帮的人换饭,后半夜饿得扒地上的雪吃,生了大病。当时和我同住一个庙的朋友上街去替我求符,那老骗子不给,他就夜里去偷,结果叫人发现痛打了一顿。那年冬天我熬了过来,他却死了,最冷的那天他死在我边上,我是靠着他剩的最后一点热气熬过来的。”李敛语调平和,看着张和才的双眼。“张和才,你不记得没有关系,但我记得。我在离开乌江的一千多个日夜里时常会想起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过了这么些日子,这么多个夜晚,可直到现在我还是时不时想起那天你坐在灯笼底下,吃那块糖。”
  顿了顿,她又补道:“我还送了你一座滕王阁。”
  “……”
  李敛的话说完,室中一片安静。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张和才抹了下眼,又叹了口气。李敛笑起来,走上前去抱住了他,将身子大半的重量倚在张和才的身上。
  二人抱了一阵,张和才忽然觉得自己妥协得实在太轻易,想起要再说点什么,却发现李敛已睡去了。
  她倚在自己怀里的身躯一点儿没保留,沉沉靠着,放松得像个平凡妇人。低头看着她的脸,张和才嘟囔了几句,弯下腰使出全力将李敛抱起,用脚踢上门,抱她去房里。
  抱着她往后堂主屋去时,一段路不过十几步,可张和才却在想,那滕王阁与那小小子怕不比她轻,李敛的气力怕也不比他硬。
  那么一段路,她个子如此小,又是用何等的毅力走回来的。
  走进房门,张和才将李敛放在榻上,低头细细看她,她闭起的眼,有些雀斑痕的眼角,鲜红的唇和下颚翻着肉的旧伤疤。许久张和才长叹一声,脱了衣裳,掀被与她一同躺进去。
  “七娘,你可真是我张和才的活祖宗。”
  两天后,小子的烧退了,李敛和张和才收养了她。
  小子饿得厉害,烧刚退下地站都站不稳,张和才给他买了些东西,将补了半个月才有起色。还未能下地时,小子透过窗子见过一回李敛在院子里练拳脚,后来能下地了,他爬着先给张和才磕了三个头,又给李敛磕了九个。
  李敛知道他什么意思,开始她避开了,可张和才把她朝前推,叫她受完了这九个响头。
  头磕完,李敛就把他收下了,当儿徒教。
  张和才问过小子几回他的名字,他都没说,后来他和李敛商量,决定给他改名张立。
  从那以后小子就叫张立。
  李敛的功夫是见不得光的,她用刀,用刃,用暗器,用刺匕,她的功夫全是为活下去,取人性命用的。教他不比教夏棠,两套擒拿一点皮毛就打发了,张立想学她全套。李敛很怕教到一半教死了,也怕教到一半张立认出这不是江湖正派的功夫,给她鼓捣出去,自己死了。
  所以临拜师之前,她约法三章,立生死状,她告诉张立想学功夫可以,可至死不准泄出一句功夫的来路。张立答应了。李敛不让他管自己叫师父,只说叫干娘,叫张和才干爹,她绶拳脚,干爹教做人。张立也答应了。
  叫张和才教他做人,张立没什么,张和才却不大乐意。他觉得自己没什么见识,字也不识几个,人没做过几年,只怕给教坏了,李敛却说没人比他更合适,两人商量了几次,最终还是请了个先生。
  张立是个好小子,不耍滑,不贪嘴,不学坏,李敛吩咐的张立都答应,可李敛还是不放心。这世上她最不放心的就是人,人心多舛,万一给张和才召了祸,她得后悔一辈子。
  功夫教了一段时间,有天李敛给张立吩咐了功课,张立练到入夜还没练完。
  张立练得很乏,可他不愿意偷懒,李敛说今天练一百就练一百,天黑了他也要练完。李敛有时候调侃他是郭靖,可他问谁是郭靖,李敛又不回答他。
  那天天晴月朗,星子高悬。
  张立功夫练到将完,忽然有人踏风而来,两掌打脱了他的双臂,抄起他便跑,张立奋力反抗,奈何功夫不到家,仍是给拖走了。
  带到一处荒野,那人将他绑在树上问他,那人说你练的功夫很眼熟,你是谁教的。
  张立不答。
  那人又问一遍,边问边将他绑在树上,扇了几耳光,还掏出了刀。
  张立仍旧不答。
  那人再问,说着话先给张立膀子上来了一刀,接着抵在脖子上,嘶声威胁他。张立咬死不答,奋力挣松了绑绳冲刀亮颈,要往那人的刃上撞。
  颈子上一见血那人立时松手,弃了刀撕下布条给他止血,张立怒发冲冠举头便撞,那人耐不住摘了头巾,显出一张陌生的脸来。
  那张脸道:“小子,停下。”
  张立立刻认出来那是李敛的声音。
  他呆愣许时,李敛趁机给他推上了拉脱的臼骨,张立一把推开她出离愤怒起来。
  “你不信我!”他大吼。“你从来不信我!”
  李敛坦然道:“是,不瞒你说,你干娘我谁都不信。”
  张立又愣了。
  许久,他轻声问:“干爹也不信?”声音中有天崩地裂。
  李敛摇首道:“不信。”
  “鬼神也不信?”
  “不信。”
  “天地也不信?”
  “不信。人伦纲常,一切我俱不信。”
  张立哑口无言。
  任李敛牵他回家,跨进门前,他忽然叫一声干娘。
  张立道:“干娘,人不信,如何活?”
  李敛道:“抱疑而活。”
  张立实不能懂。
  李敛将他带回家中他的屋里,拿出药给他上,又叫他跪下。
  张立跪下了,李敛却也跪下了。
  张立吓得快趴下了。
  李敛叫他逗笑了,拉住张立,李敛对他道:“这一跪是干娘向你道歉。我立身之本为疑,如不疑,我活不得。但今日之事是我有错,道理如何大如何多,错就是错。”
  话落,她冲张立磕了个头。
  张立浑身大震,待在原地口不能言,仿若听见裂冰之声,干顷倒灌飞沙走石,世间一切崩解又更新。
  李敛又道:“为人之道,你干爹教你如何,先生教你如何,你便都学着,干娘只有一句好教。”
  张立怔怔看着她。
  李敛道:“干娘只要你凭心而活。心中若有秤,金箔玉石香脂美人,世情三千,皆是尘土。”
  张立怔愣许时,忽而跪地一磕,头碰在地上炸出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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