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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完结+番外 (郑小陌说)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不过幽北邙山下飘零的一把杀人刀,既不走南闯北,也不是侠人。”
  不及张和才反应,她又道:“什么是银丝纸?”
  张和才少有能压过李敛一头的地方,此刻整整袖口,得意道:“也无怪你不知道,绢花银丝纸可是从禁内流出来的东西,平凡人用不着。”
  他略解释了一下银丝纸的压法,又道:“自银丝纸流进民间,内书堂虽还使着,大内却不用了,御笔的诏书纸前年就改做贴金的了。”
  李敛道:“内书堂又是什么?”
  张和才撇嘴,斜眼看着李敛道:“你又不知?”
  李敛倚着栏杆,环手笑笑,道:“不知。”
  张和才也笑了一声,三分讥讽,七分快慰。
  他道:“内书堂是皇上的恩典,教我们这些人识字的。能上书堂的人可不多,得是大福分才能进了,我年幼在宫中时托我爹福气,去上过两三年。”
  李敛道:“哦,无怪你识字。”
  “是。”张和才擦擦额上的汗,又道:“书堂里虽教得都是些简单东西,但也够学了,《千字文》《百家姓》不必说,四书五经也得读个囫囵,背书号书,背不出还得受罚。”
  张和才说着说着话里带笑,双眸中微微有光,抬手给李敛比划。
  “我进学时内书堂还不大,进了一年堂子搬了,扩了一倍,书堂很成规模时,皇上还调了大太监凉钰迁专门管了一阵子,又请了翰林来教书。”
  他比划道:“进门有个神龛,没敬佛,敬的孔子仙师,大门上还有楹联,上头——”张和才笑出来,话语断了一时,“上头翰林编修冷荷,就是皇上命了来教我们的先生,在联上提得字,写‘学未到孔圣门墙,需努力趋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结果联上了没几日便叫人涂黑了,画了两只王八,只能扯下来。”
  李敛随着张和才一同笑出来。
  笑过了,她挑起眉道:“那得有人受了罚吧?”
  “呵,好说呢。”张和才道:“冷先生发了大脾气罢学,牵连了整个书堂的人,那半个月都过得惨烈。”
  李敛笑道:“你知是谁画得王八?”
  张和才道:“能不知么,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儿,谁放个屁什么味儿互相都知道。”
  李敛道:“你们不说?”
  张和才做了个表情,蔑然道:“说?姥姥。我们这样的人要还不互相帮衬着点儿,天下就彻底没有容身的地儿了。”
  李敛抿嘴轻笑一下,望着他不言不语。
  她不言语,张和才也渐渐住下嘴。
  他方才吐露得痛快,现下那股劲头一过,想想自己说了什么,又想想和谁说的,忽才觉出别扭来。
  他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恼羞成怒道:“我、我说叫你别在这儿,瞧着了吧,就你在这儿瞎打听,耽误我工夫。”他猛一摆手,道:“你赶紧起开,别在我眼前瞎晃悠。”
  李敛笑笑,道:“好,那我走了。”
  话落便真的转身而去。
  张和才愣愣望着她背影片刻,撇撇嘴,走去掀开蒸器,将滚烫的书跳着脚捧出来,晒去大石上。
  他又自忙活了些时辰,张林做完手头上的事跑来帮他,陆陆续续又有几人闲了,一同来晒书。
  一众人忙到过午,皆去吃饭了,张和才坚持说午间日头最好,定要在这段时辰把书全晒干,推了张林去取他的饭,自己在书库前苦熬。
  一上午忙得连趟茅房都没去,张和才顶着三伏天的大日头把蒸锅中的书拿出来,又用塞了香嵩与芸香屑的熏灯萦过全干的书册,自己一人干了两刻钟,渐渐觉得反胃恶心,头昏得都站不住了。
  他撑着把手中一批书熏了,放下灯,踉跄去到一旁桑冠树荫下,扶着树干呕。
  张林取了饭回来,恰见到这一幕,吓得他三两步跑来,扶着张和才道:“爹!爹你怎么着了?”
  张和才浑身虚脱无力,一时只能摆手,说不出话来。
  张林见此更怕,道了声“您等着”,撒腿便朝外跑,路过一进园子,险些撞上在园中闲逛的李敛。
  张林心下焦急,匆匆道了声“容让”,错开她便要跑。
  李敛认得张林,一把揪住他领子,道:“你怎么了?”
  “哎呀您、我这儿急得很呢,您就别——”张林挣了两下,见实在挣脱不开,便道:“我爹中暑了,我得去请大夫!”
  李敛愣了下,手不自觉一松,张林拽出自己的领子,扭头便跑没了。
  回头望望张林背影,李敛立在原地思索片刻,一个飞雁展翅,轻功提气飞去了最近的下厨房。
  她先从柜后摸了坛老白干,拿了一只碗一块净布,又踏檐而走,快速奔回外院,在下人住所的梁上取了自己的包袱,又去后方井窖中碎了一碗冰取来,接着直去了书库前。
  如李敛所料,待她到时,张和才已经站不起来了。
  半靠在树荫下长息着,张和才身子瘫软,手搭在额上,满脸热红。
  见李敛来到,他翻了个白眼儿,可又实在无力与她多争辩,只能朝外打手,示意叫她赶紧滚蛋。
  行至他身侧,李敛挑一挑眉,轻笑道:“张老头儿,都这时候了,就别逞能了吧。”
  张和才虚道:“你他娘的……看什么热闹……”
  李敛笑了一声,单膝跪下来,从碗中取出块冰给他,道:“含着。”
  张和才微惊道:“你从……从哪弄——”
  “少废话,含着。”
  “……”
  张和才一脸不想吃嗟来之食的痛苦,见他这样,李敛耸耸肩道:“张公公,这冰可化得很快,你若现在不吃,等会化在我手上,你就得舔我手上的冰水了。”
  张和才马上就吃了。
  见他如此,李敛低笑一声,把盛着冰的碗塞给他。
  “嘴里的化了就再含一颗。”
  张和才含着冰说不出话,便只能瞪着眼睛。
  取下背上包袱,李敛从里面掏出几粒细小的丹丸递给他,道:“解暑的,吃下去。”
  不待张和才言语,李敛又道:“你不吃,我也会强掰开你的嘴叫你吃。”
  张和才:“……”
  勉强接过来,张和才就着嘴中化开的冰水咽下药丸。见他吃了药,李敛揭开酒封,仰头先喝了几口,又倾了些打湿了手中的布,接着抬手去解他的领子。
  张和才连忙拽紧衣领,大惊挣动。
  “你!李敛你个、你个不知廉耻的小娘们儿!”
  李敛懒得跟他解释,只一把按下张和才的胳膊,假笑道:“张公公,您就别挣扎了,就范罢。”话落强解了张和才脖领的盘扣,将白酒擦在了他咽喉两侧的命门脉跳之上。
  擦酒时李敛与他靠得极尽,张和才僵着头不敢侧望,只能见到李敛束在脑后的乌发。
  一阵热风吹过,马尾中几根发被吹起来,荡起丝缕尘世之香。
  这是张和才头一次闻见她身上不掺酒气的气息。
  紧绷着的身躯逐渐放松些,张和才悄悄偏了偏头,轻易便看到了李敛微垂的睫羽,深陷的双眸。
  “……”
  帕巾上的酒飞了些,李敛回身再度倾了些,重新打湿帕子。
  冰药酒,三管齐下,张和才身上的热症不刻便缓解,虽还未消退,但起码足以支撑他抓过帕巾,自己往颈子上擦酒。
  见他精神稍好,李敛于是不再多管。挪开些位置,她曲着一条腿坐在树荫下,在他身侧喝起酒来。
  张和才实在瞧不上她白日饮酒的这幅德行,可方才叫人帮了一把,又不好开口嘲讽,垂头憋了半晌,他皱着脸,手终朝一侧递去。
  “冰不用了,你拿回去。”
  李敛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接过碗来搁在身前,取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着。
  “……”
  “……”
  二人再度沉默下来。
  自擦了许时,张和才将失了大半酒的帕子叠起来,斜眼道:“李敛,你不是想三爷死吗?”
  “嗯?”
  李敛一下没反应过来,嚼碎口中冰,咽下去扭头道:“什么?”
  张和才啧舌道:“你来帮我干什么,你不是想我死么。”
  “……”
  李敛顿了顿,低头再捡了碗中一块冰含住。
  她侧颜中不见表情,垂下的眼睑遮挡住了神色。
  默然良久,张和才终听得她声调沉沉。
  她低声道:“你不能死。”
  “什么?”
  “……”
  又沉默了许时,李敛慢慢地开口道:“张和才,你不能死。”
  侧头看着他,李敛望进他的眼眸中。
  她道:“你与我不同,你若死了,这世上便会有很多人失魂落魄。”
  张和才愣住了。
  李敛的声调平淡,可她话语中倾泻出的孤独磅礴肆溢,如大江大河般汹涌奔腾,裹挟住他的心腔,冲淡了他的憎恨。
  幽北一把赤条条的神隐刀啊。
  你从何处来。
  你又往何处归。
  张和才无所可解,张和才只能愣望,不能生言。


第二十三章
  张和才的热症已退, 李敛便也不再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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