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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完结+番外 (郑小陌说)


  李敛跟在张和才身后,打了个哈欠,漠然看他挥鞭赶开路上的鹅群,驱车往郊外去。
  随着张和才一路朝北,二人渐行离城镇渐远,李敛也逐渐蹙起眉头。
  路上炊烟人家不断变少,张和才却不曾停车,行到最后,黄土通天一条大道,唯余不远处一间庙。
  娇娘置佛堂。
  望着远处那间小庙,李敛挑挑眉,低低冷笑了一声。
  她忽觉得有些没劲。
  又打了个哈欠,李敛在原地停下,立了片刻,才终又抬步跟上张和才的车。
  张和才毫无所察,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庙宇前,张和才下车,李敛上檐。
  蹲在瓦上,李敛听他高叫了一声:“喜儿——。”不刻里间便有人应声。
  庙宇门开,李敛垂首下望,见到里间出来一个幼童。孩子撑破天十二三岁,梳着总角,女声男相,脸上有大块黑斑,跛着一只脚。
  他笑岑岑道:“啊呀,张老公来啦。”话落又扭头朝里叫道:“阿爷,三叔,张老公又来啦!”
  张和才抬手拍了他脑袋一掌,骂道:“怪狗才,说什么又。”
  喜儿并不反驳,笑嘻嘻地抬手抱他,张和才也弯下腰,使劲儿抱了抱他,面上的神情令李敛失语,令她不能生言。
  里间闻声而出三个老人,三个人一个削瘦,两个富态,削瘦那人面色蜡黄,三人看着精神却都不错。
  三个老人笑着拍张和才的肩背,招呼他朝里进,开口的声调尖而哑,仿佛几只垂垂老矣的囚鸭。
  那是有今生无来世的囚鸭,是半身早已陷在泥塘中的囚鸭。
  李敛蹲在檐上愣望着这一幕,半晌连动弹都不得。
  过了许时,待喜儿将车赶进寺庙后院李敛才回过神来,她飞奔去后院檐上,寻着交谈声拉开了一只瓦。
  接着,她看到了十几只囚鸭。
  老人多数须发皆白,仅有三四人两鬓斑白,十二个老去的阉人两个卧在床榻上,余下者皆围坐在地席上,除了喜儿,张和才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
  众人围在一处,先是叽叽喳喳讲些闲话,多是在说张和才的事,过没一阵张和才喝够了井水,凉快下来,从怀中掏出银袋子来,挨个开始分银子。
  他边分边道:“三哥,上回拿来的银子还够吗?”
  削瘦的那老公公朝旁人传着银两,笑答道:“上回什么,不就是五日前么,哪儿能不够啊。”
  另一老人插言道:“是,和才,你出息啊,这些日子都来得这么勤了,要没你,我们这些老腌臜货都得饿死。”
  张和才立马瞪眼道:“刘通,你这话里有话啊。”
  三叔忙拉着道:“算了算了。”又道:“老通,你可得了吧,别再去那地方了。”
  张和才分银子的手一停,指着他尖声骂道:“刘通,你丫又去教坊,银子使光了是不是?跟你说了那些个小娘们儿没安好心没安好心,你他娘——”
  “和才,得了,别气上头。”
  众人皆拉着他,三叔又道:“老通的银子你给我,我管着他吃喝,他手上就不能有点闲钱。”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把那份银子给了三叔。
  分过了银子,张和才和众人又叙过一会话,大家各做各的去,尽皆散了。
  他和三叔朝外走,迎面见了喜儿,笑道:“糖人儿见着没?”
  喜儿高兴道:“见着了见着了。”
  张和才道:“见了怎么不吃了,天儿热,化了有你哭的。”
  喜儿道:“不打紧,我搁水井边上了,邹爷爷吃药嫌苦,我留给他。”
  张和才静了静,抬手摸摸他脑门,又冲三叔道:“邹叔他——”
  三叔摇了摇头。
  张和才便不再言语了。
  放了喜儿,他二人走到庙前,张和才检查了下车上的杂耍箱子,回首道:“三哥你回罢,我得空儿再来。”
  三叔道:“不急,我看你走。”
  张和才道:“好。”
  他回身两步,忽停一停,又自车上下来。
  伸出两手,张和才握了握三叔的手,三叔也握着他,二人的手紧紧抓着,如抓着这尘世间纤弱的一根蛛丝,抓着茫茫湛蓝中一根飞鸟的落羽。
  三叔低低道:“和才,三哥现在也给人做点事儿了,不紧着那么压你的肩膀,你要是不能来,就别强来,我们几块老货本来也是该死的命了,算不上什么。”
  “……”
  张和才垂着面孔,并不言语。
  三叔抬手抱住他,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背,张和才叫他拍得一阵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待放开了,张和才动动肩背,笑道:“三哥,你甭担心我,府里还能没我一口吃的?”
  三叔望望他,也笑道:“好。”
  二人分开了,张和才随即上车,三叔立在庙门前看着他走远,直到车没在黄土大道尽头,他才吸了口气回到庙中。
  驱车回到瓦市,过午的日头还高悬,张和才还了牛车,寻了处热角,同上午一样,仍是撂地耍手艺。只缺了张林,他使不得大活就是了。
  耍了不过半个时辰,张和才身上原已半干的外袍便又尽湿透了,使完一个“脱画”,他回身去取别的物件,余光忽见左侧似立着个熟悉面孔。
  张和才浑身一悚,猛抬起头,正见了李敛面无表情,抱胸站在人堆中。


第二十一章
  见李敛在此,张和才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便要瞪眼,谁知她只远远望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入了人潮之中。
  张和才愣了愣,再待回过神,李敛已经没了。
  他原以为她现身是打算踢他场子,谁知不是,他以为她要憋等到最后叫他出丑,谁知竟也不是。他不知她为何而来,更不知她为何而走,一切都莫名,莫名而难捉。
  张和才心里忐忑难安,烦躁得很,待演到华灯初上,他歇了场收起箱,去后头买卖铺户换了银两,乘上牛车,往回王府的路赶。
  牛车上并无支篷,仅有他手持的一盏灯笼,张和才心中有事儿,故而及到面前时,他方才看到站在巷子中央的男童,急忙拉住牛车。
  牛车虽不算快,张和才仍是险些跌了,待稳住了,他气得跳下车来,大骂道:“小鼻涕屎你黏路上了你?!这么大车往前赶你瞧不见啊?滚滚滚,走开点儿!”
  这男童梳着双髻,穿一身破旧粗布衣,衣上有补丁,只是洗得极干净。
  他似不闻他张和才所言,仰头看着他,笑嘻嘻道:“张神仙,你在这啊。”
  张和才一愣,感到一些熟悉。
  他立了一立,道:“你知道张三爷?”
  男童立刻道:“知道啊知道啊,张三爷,张神仙。”
  张和才扬了扬下颌,从鼻孔中出了口傲慢的气,慢道:“你倒算识相儿,下回记着天晚了,别站路中间儿,净给人下绊儿。”
  张和才掸掸衣袍,转身走去要上牛车,可一扭头,那男童却跟在他身后。
  张和才蹙眉道:“跟着我干什么?”
  男童憨憨笑道:“张神仙,耍个神通。”
  张和才不耐道:“耍什么神通,神仙不用歇着的啊?走走走,你赶紧走。”
  话落他伸手粗鲁推开那小孩,上了牛车,赶起车来。
  牛车辘辘前行,张和才坐了两条街,在估衣街长巷转弯时余光一瞥,忽然发现那小孩竟还跟在他身后。
  “嘿——”
  拉住牛,张和才扭头朝后喊道:“叫你走远点儿听不懂啊?”
  男童一路跑来,微喘着气停下片刻,仍是仰脸笑道:“张神仙,我好久没见你了,张神仙,你耍个神通吧。”
  张和才伸手一把揪住他后颈,朝外提溜,边走边道:“耍什么神通,你三爷没那个空!打哪儿来的赶紧给我回哪儿去,你再敢跟着三爷,小心三爷抽你丫的。”
  一路给他掼到巷口,张和才指着外间道:“滚!”
  “……”
  男童仰着的脸低下去,手摸着后颈,片刻却又抬了起来。
  张和才以为他会哭,隐在檐影中的李敛也以为他会哭。
  可他没有哭。
  他笑嘻嘻地道:“张神仙,那您赏一张太上老君的符吧,我娘病了,我知道她喝了就好。”
  “……”
  “……”
  沉默片刻,张和才瞪着眼看着他,忽然尖声道:“甚、什么就赏你一张符?你当太上老君的符是谁想要就有的吗?等着!”
  话落他把大红的灯笼插在巷口青砖的缝隙中,就在这大红的灯笼下打开箱子,铺开包袱,当着这唯一的观者,使了一整场“登仙路”。
  待到这场大活使完,张和才从麻绳上下来,擦擦头上的汗,打怀中掏出一张黄符,递给男童。
  “喏。”
  男童欢喜接了符,还不等道谢,张和才手掌一展,又道:“给银子。”
  男童怔了怔,呐呐摇头道:“我……我没钱。”
  张和才道:“哦,没钱?没钱你叫我给你去求符?”
  男童窘迫地摸遍了全身的口袋,终于从内衣兜中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糖稀,是糖人儿剩下的边角料融在一起化成的。
  他捏了捏那块糖,伸手递给张和才道:“我只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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