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慢慢饮尽杯中残茶,头一次觉得凉茶格外涩口。司空摘星虽明知不会有答案,但问出后,灵素与花满楼俱都沉默的结果还是让他有些失望。
他踢了踢地上的表哥,沉声说道:“干脆我们把他交给鹰眼老七,撬开他的嘴,看看这老刀把子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花满楼倒是可以当下便回答他:“没有用的。他不会说。”
灵素与司空摘星也知道他不会说,一个能在天下人面前以易容术掩藏自己十数年,活在一个虚幻的名字与身份中半生的人,要在短时间内撬开他的嘴,无异于登天之难。
可他们此刻也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得知真相的机会,哪怕那机会再渺茫。灵素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司空你将这表哥送去寻鹰眼老七吧。其他的幽灵,交给我和七哥就好。”
灵素开了口,花满楼也对司空摘星说道:“你只管去,四月十三日我们在武当会和就是。”
既然灵素与花满楼都如此说,事不宜迟,司空摘星当下便拎起地上的表哥,腾身自窗口而出,消失在了夜色里。
四月十日,午,沙湖。
四月的天已算是很热,过往的行人全都脚步匆匆。这烈日当空的时候,除了那为了谋生糊口,非要登船不可的船工,湖边完全看不到一个人。
渡船是一对父女,那父亲似乎已有些困顿,正坐在船头顶着太阳打着盹。小女儿看着只有十三、四岁,皮肤微黑,一口白牙,正躲在渡船的阴影里咬着一卷麦芽糖。小女孩啃得正欢,突然感觉到渡船一阵晃动。她连忙咽下口中的糖,探身一看,却是船头站了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那男子长得十分普通,平淡五官若是丢在人群里,只怕转眼就会消失。但看了第二眼,就又会觉得他相当特别。只因为他有一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光是看到这双眼睛,就让人感觉到有一把无形的利刃紧贴皮肤,那是长久生活在黑暗与血腥中的所特有的戾气,小姑娘偷偷把身子缩到了父亲身后。
至于那女子,长得倒是十分清秀,只是瘦得厉害,还是个驼背。若不是看到她露出来的脸颈和双手肌肤光滑丰润,旁人只怕会将她当做那男子的长辈,而非同龄。
那女子的嗓音也很是低哑,就像人们常常在乡村路口看到的老太婆一样,尾音颤动的低哑:“我们要搭你们的船,到武当山,现在就走。”
那父亲大概也是被这两人吓住,一直低着头不敢抬,也不敢应话。听了那女子的话,当下就长杆一点湖岸,将那渡船撑向了船心。
“你说表哥他们到底出发没有?”女子看船工父女远远躲在船头,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回,就放心地坐在了船腹的座位上,抬头和同伴搭着话。
男子还是一脸冷淡,即使对着同行之人,那股戾气丝毫未减。他看着女子的样子就像一条正在吐舌的毒蛇:“老刀把子说过,不许打探其他人出发的时间。我不想提醒你第二次。”
女子眼露凶光,狠狠盯着对方:“姓杜的,别以为你有个辣手追魂的名号,就真当自己是黑道第一人。老娘我当年在秦岭纵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呢。和我说教,你还早了几十年。”
这一男一女,正是幽灵山庄中的两名凶灵,辣手追魂杜铁心,秦岭母猿娄老太。
那杜铁心早年曾是黑道七十二寨的行堂总堂主,在他手上,被凌虐而死的冤魂何止千百,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样当着他的面呛声,他右掌紧握成拳,眼中寒光划过,最后还是松了手掌。
“天雷行动过后,我们再看看我配不配。”吐出这句话后,杜铁心便闭目转头,再不肯看娄老太。
行动在即,娄老太虽不满杜铁心的态度,到底还存着对老刀把子的敬畏,轻易不敢毁了行动。她转过身,坐得离那杜铁心更远一些,左右打量起这渡船内部来。
虽然只是个简陋乌蓬,但这渡船内里却布置得破费心思。座椅旁的木架还固定了几个竹筒,里面盛着新鲜的泉水。乌蓬顶上垂下几束不知名的粉色小花,随着船的行进前后摆动,盈盈的香气布满了整艘渡船。让人嗅了,格外开心。
娄老太忍不住又深嗅了两口,心想待会下了船,杀了这船夫父女前,一定要问出这花的名字。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自从当初杀了丈夫圣手仙猿娄老头,抢了那能延年益寿的异种蟠桃,却发现只是个普通桃子开始,她这二十几年就没顺过。
娄老太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旧事了,但此刻想起,她居然还很开心。当初割断那老头脖子的感觉,这二十年后回想起来居然带着让人心神激昂的作用。她的手忍不住痒了起来,控制不住地想再试试那割断旁人脖子的感觉。她心里这么想着,眼神不由得就飘向了离自己最近、刚刚才和自己吵过嘴的杜铁心。
这一看,娄老太的战意更浓。只因那杜铁心终究还是没忍住杀意,此刻他也两眼通红如同一头将要噬人的猛虎,正死死盯着娄老太。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娄金氏太清楚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他们两都抽出了隐藏在袖袋中的利器。
船头的小姑娘听着渡船小小的乌蓬内传来几声利器破空的声响,然后便是一声惨呼,一声闷哼倒地的重响。方才还能挡烈日的乌蓬,在两声响声停下后,横竖碎作十来片。残片落下,露出了里面女子的尸体,还有一个倒地昏迷的男子。
这两名凶灵居然就这么在渡湖之时,自相残杀,一死一伤,实在是匪夷所思。
那小姑娘看到这样的惨况,一反方才的怯懦,上前在那男子胸口处重点两下。她看了看倒在舱中的两人,如自言自语一般嘀咕了一句:“这两人心中戾气太重,杀孽太深,出手竟歹毒至此。”
她摇了摇头,又扬声对船头的父亲道:“七哥,这杜铁心三天之内绝不会醒。你可以将船撑回去了。”
船夫听了这话,终于回过了头,只见这船夫双目虽无神,面对的方向却准确无误。他笑了笑:“这乌蓬船被他们两给毁了,灵素你到我背后站着,别被晒着了。”口中说话,耳朵却聆听着湖水流动的声音,将渡船快速撑到了对岸。
小姑娘嘻嘻一笑,真的站到了船夫身后阴影处,将那船夫当做了遮阳的挡避所在。他们自然就是易容乔装的灵素与花满楼。
犬郎君提供给他们的易容画像,到底还是起了大作用。
☆、66酒楼相会遇西门
四月十一日,黄昏,武当山脚的武当镇。
武当山武当派,作为江湖上千百年传承的门派,关注它的人本就不少。更何况,这次四月十三的大典既是已故的武当掌门梅真人忌日,也是石雁接掌门户整十年之日,更有传言,此次大典石雁要指派出下一代的武当继承人。这样的盛事,江湖上三十年来,尚且算是头一回。
应邀而来的、想凑热闹的,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士,在这短短几日,全都聚集在了这个只有百来人的镇子上。镇上唯一一家酒楼,一扫的往日门可罗雀,空前的热闹了起来。
灵素与花满楼是在酒楼门口遇上的鹰眼老七与高行空。他们身旁还跟着一个熟人,正是那引起灵素、花满楼怀疑的木道人。
那三人看到花满楼都很是惊喜。最先开口的却是木道人:“紫禁城一别,已是有半年未见,七童近来可好?”
“托福,过得尚算悠闲。”花满楼拱了拱手,对木道人笑了笑。
高行空也搭了话:“我们几个本是约了人才来这酒楼。没想到居然还能遇到七童,这倒是缘分了。既然如此,不如一起喝一杯?上次与七童可还没分出胜负。”
花满楼转向高行空:“山主有命,岂敢不从?”
五人如此说说走走,走进了酒楼里。酒楼一楼已坐满了扛刀握剑的江湖游侠,灵素几人左右看了看,便上了二楼。
所幸,二楼的客人倒是不多。来来去去,只有三桌。最靠近楼梯口的是身穿华服锦衣的四名老者与几名烟尘气颇浓的艳妆女子。四名老者俱都是目光沉凝、气质端静,满身绸缎穿在身上,丝毫不夺他们的光彩。此刻见到灵素五人上来,他们也只是抬眼一瞥,就继续垂目安心夹菜。看起来倒像微服出巡的京官大吏。
木道人他们所约的人已起身迎了过来。这是一个身高八尺、宽腰厚肩的中年男子。他身上带着一股久居高位的威严,双目如电,就像是要征战天下、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这样的人物,在江湖上绝不会是无名之辈。不论他到了哪里,总是会引来旁人的注意。
但此刻灵素与花满楼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只因他们都看到了这酒楼中的第三桌人,一个白衣人。
白衣如雪、乌剑似墨。白衣人喝的是白水,他没有看他们。这酒楼中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打扰不到他。
这人正是西门吹雪。江湖传闻,刚刚重伤陆小凤,将陆小凤追杀至死的西门吹雪。
花满楼不说话,也不动,面朝着西门吹雪的方向半晌。高行空与鹰眼老七不由都敛住了气息,江湖中人五感灵敏,自然也能感觉到此刻在这酒楼里不寻常的气氛。他们似乎此时才想起,陆小凤是花满楼最好的朋友,而陆小凤,正是因这西门吹雪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