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漠北抬手按下小狸奴的爪子,又在它脑袋上摸了摸,小狸奴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乖乖地收回了爪子,没有再胡挠。
只见他朝那两只旋在半空中的喜鹊抬起手,少顷,便见着那两只鸟儿落到了他手上来,收了翅膀,滴溜着豆子似的眼睛歪着脑袋看他,喉间发出咕咕的声音,而后亲昵地在他手背上轻轻啄了啄。
他将它们移到了他另一肩头上来,喜鹊鸟儿非但没有飞走,反是蹦跶两下,站到了他肩上。
那前一会儿还想着挠它们的小狸奴听话地呆着不动,大有和它们和谐相处的模样。
有晚风轻拂而过,拂过向漠北的面,拂出了他面上难得的浅笑,寻日里寡言淡漠的他,此刻都被这和风揉成了温和。
似乎只有与这些个小东西相处的时候,他才会露出他温柔的一面。
他就像一幅安静的画,像清泠的泉,像柔和的风,连于天穹飞翔的鸟儿都愿意亲近。
在那两只喜鹊从他肩头飞走时,他将那三只毛团小黄耳从他腿上拿下,在他面前排队似的放好,再把那只小狸奴从他肩头上拿下,也和三只小黄耳放在一块儿“列队”,冲它们道了一声“莫动”后,从衣襟里抽出来几根臂长的红绳。
几个小东西听话地蹲坐好,均好奇地看着向漠北将他手中的红绳挨个系到他们脖子上来,一边听他道:“红绳喜庆。”
小东西们何曾系过这东西,其中一只小小黄耳想要抬爪子来挠,当即就被向漠北将它的爪子按下,不忘在它们每只脑袋上用手指点了一点,叮嘱道:“不可扯下。”
“汪呜……”小东西显然不情愿,却没有再抬爪子来挠。
看到四只小东西听了话,向漠北将身子一转,把手中最后一根红绳系到阿橘脖子上,道:“阿橘你也有。”
阿橘一脸冷漠:“……”
向家院子只两进,但有跨院一座,向漠北日常起居便是在这座跨院。
往日这处跨院入夜后只悬两盏风灯,今夜却是大红灯笼满挂,将整个跨院映得亮堂堂。
这跨院是老廖头所布置,像是觉得如此还不足够喜庆,还将院中每一株花木都系上了红绫,新房里更是红烛数十支,明晃晃照得整间屋子如同白昼,就差没将房梁上也全都挂满了红灯笼。
孟江南觉得这满屋子的红烛明亮到刺目,还有那撒在被子上的枣子、花生、桂圆以及莲子,她觉得已不能用“撒”来描摹,而应当用“堆”。
只见这些东西满当当如小山似的地放在被子上,将被面上绣着的戏水鸳鸯“遮”得个严严实实,甚至满到了床榻边沿上来。
孟江南看着满床的枣生桂子,当即就红了脸。
这些东西撒在新房被面上意味着什么,她明白,只是这堆了这般多……
满床的枣生桂子多到让她坐下的位儿都没有,她只好伸出手将床沿上的一些往里轻推去,这才为自己腾出了个位儿来坐下。
她想,幸好媒人没有跟着她进屋来,这屋里也没有安排下人,否则她该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向大夫之所以会答应娶她,便是因为她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她是要给他们向家留后的。
有一颗莲子颤巍巍地挂在床沿边上,终是挂不住,掉到了地上,在安静的夜里撞出“啪嗒”一声轻微的声响。
孟江南循声低头,那颗莲子滚到她脚边,在她的绣鞋上微微一撞,停了下来。
她弯下腰,将那颗莲子拾了起来,却没有放回被面上,而是拿在手里。
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是……是要洞房的。
虽然她从前曾嫁过人,但只有她自己与那个人知道,她至死都还是清白身子。
她自幼丧母,这些本由母亲来告知她的事情从无人教她,那个人更是从未碰过她,对于夫妻之事,她知之甚少。
她如今知晓的,就只有前几日向吴大娘讨教来的那些,然而吴大娘说的,她也只是一知半解。
忽地,她想起曾在孟绿芹房中不小心瞧见的活色生香的画,那画上……
忆起当时让她觉得羞耻了好一阵子的那幅画,孟江南当即就面红耳赤起来。
她紧张之下将手里拿着的莲子给捏碎了。
她怔住,想要将其扔掉,可看了整间屋子一遭,也不知该扔到何处,再放回被面上也自是不可能了,那就只能……
她微微低头张嘴,将手里那颗碎了的莲子放进了嘴里。
眼下不是莲子生长的时节,这莲子是经晾晒过的,虽不新鲜,但莲子本味仍在。
微苦且带着涩味,咀嚼咽下后舌尖却又留下些甘甜的味道,就像喜堂上的合卺酒。
瓠瓜盛酒酒自苦,但入喉之后却有回甘。
先苦,再甜。
同饮一只瓠瓜所盛的苦酒,是要结为夫妻的两人此生既同甘亦共苦。
她啊,嫁人了。
嫁了个好人。
她定要为向家留后,才不负向大夫的厚恩。
这么一想,她面更红耳更赤,紧张亦愈甚。
26、026
夜静悄悄,除了满屋满院的喜庆之色外,并无吵杂声。
孟江南端坐在床沿上,安静地等待着向漠北,她无数次地紧掐自己的虎口及手心,才不至于令自己在这静夜中睡着了去。
她算不准时辰,不知向漠北是何时回来的,她只知道期间有下人打扮、与她年纪相差无几的姑娘进屋来给她端了一杯温水,再将满屋即将燃尽的红烛换上,在这新换上的红烛再次即将燃尽时,她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那一瞬,早就坐得乏了的孟江南当即清醒过来,在看到跨进门槛的皁靴以及青绿色的袍角时,她心跳快得蹦到了嗓子眼来。
她担心自己失态,忙垂下了眼来,不敢再多瞧他一眼,只知他带进来一阵微凉的夜风,拂得满屋烛火摇晃不已,很快又因他将门扉阖上而归于平静。
听到门闩闩上的声音那一刻,她的心跳得更快。
她以为她会闻到酒气,她虽不曾入席过任何一场婚席,但她听闻过在这一日,新郎即便不善饮酒,也会在筵席上陪宾客尽兴,她甚至还听闻有新郎官当夜酒酣至不省人事而冷落了新娘子的。
如此一来,就算新郎不酣醉,但身在筵席间,自也会沾上酒气。
她曾在酒馆外边遇着过酩酊大醉的男人,那人身上那酒气味儿她至今仍记得清楚,难闻到令人作呕,离了一丈远都还能闻到。
然而,自他进屋,她却未闻到一丁点酒气,他离得她近了,也仍是一点酒气也无。
他是洗过身换了一身新衣了么?孟江南想,但又即刻否决了这个想法。
因为向漠北身上穿的仍是前边喜堂上拜天地时的那身官服。
他……
孟江南心中正猜测时,忽发现在她面前稍稍驻足的向漠北不仅转身走至了一旁,还兀自开始宽衣解带。
孟江南抬起头,看着正将外袍脱下放到木施上的向漠北,愣了愣后连忙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拿过他手中的外袍,道:“我来。”
拿过他手中的外袍,自然而然就微碰到他的手,这一再正常不过的细微举动,却是让向漠北猛地收回手,道:“不必。”
孟江南的手就这么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帮丈夫宽衣是嫁做妇人的女子当做之事,她……做得不对么?
孟江南低着头,紧抿了抿唇,往旁退开了些,让自己不至于挡着他。
向漠北将脱下的外袍放到木施上时,发现孟江南垂着头紧抓着大衫站在旁,动也不动,他绷了绷唇角,道:“你帮我吧。”
孟江南并未抬头,只点了点头,这才重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去解他中单的系带,生怕自己又惹着他心生不快。
此刻她与他离着不过一尺之距,她仍未闻到丝毫酒气,反是闻到了淡淡的药味。
他前边是去喝药了吗?
想来应当是的,他身子骨不好,当是饮不得酒的。
待明日,她当好好同廖伯问一问,寻日里照顾他需要注意些什么,她需记在心上,将他好生照顾着才是。
孟江南在心中认真地想着事情,向漠北在看她。
她头上的翟冠挡住了她的脸,他只瞧见她的额,翟冠上垂着的滴珠红玉贴着她的额轻晃,衬得她光洁的额娇嫩又白皙。
鬼使神差地,整个人绷得老直的向漠北抬起手,伸出食指轻轻拨了拨她额上的那颗滴珠红玉。
玉石本凉,因贴肤而温。
向漠北的食指触到了红玉上留着的孟江南的温度,令他腰背绷得更紧。
那颗滴珠红玉离了他的手指轻撞在孟江南额上的时候她抬起了头来,浮着红霞的脸上,一双秋水似的眸中写满了诧异。
玉石红润,于她白皙的额上左右轻晃,向漠北此番瞧见的不是那颗极致红的滴珠玉石,而是她的眼,她的唇。
他觉她的眼眸比那红玉更润,她的唇亦比其更红艳。
他的鼻息终是控制不住地短促起来,他更是清楚地觉到自己胸腔下那颗心异常的跳动,他本想当即背过身去,但一想她方才做错事一般紧张站在旁的模样,他终是没有抬起正欲抬起的脚,只飞快地将目光移到她头顶的翟冠上,同时道:“这个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