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选了第二种。
原因无他,第一种的结局,必将两败俱伤。
第二种既能取悦于姜嬉,又能得心中快慰,实乃双赢的做法。
于是他坚定奉行寻找类同点。
打听喜好,伪装、靠拢。
穿梨花白是出的第一招“奇兵”,那么吃辣就是第二招。
姜嬉不知其中底细,延请顾煊就座。
她继而坐定,转头吩咐:“叫厨下多做些川蜀菜色来。”
抱画应声而去。
姜嬉亲自开坛倒酒。
琼浆玉液淙淙流入夜光杯中,醇香酒意立刻四散开来。
顾煊眸色清朗,鼻尖轻动,道:“好酒。”
姜嬉笑道:“这是我去岁采了梅上第一点雪酿的,皇叔品品看,舌尖或还能有点梅香。”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下竟还隐着两个小小的梨涡。
不仔细看时,几乎是瞧不见的。
顾煊闻着酒香,看着那梨涡,目光渐渐转沉。
他心中有些发胀,那酒似乎未饮先醉,他竟一时觉得舌尖发麻。
姜嬉添完酒坐下,揭起袖子,抬手给顾煊添了一筷子菜。
是碎辣最多的剁椒鱼头。
顾煊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那双玉手上,再落到那玉著上,最后停在那团几乎被碎辣裹住的白嫩鱼肉上。
他喉间一紧,鼻尖隐约闻到一股呛意。
可又不好意思皱鼻头,只好硬挺着。
原本好看的脸突然显得有点僵硬。
姜嬉见他面色颇不自然,夹菜的动作不由得放缓。
她看了眼自己夹的鱼肉,夹菜用的筷子,以及自己的动作,似乎并未有不合礼制之处。
可皇叔反应,实在太过反常。
不是剑拔弩张的威压气场,不是荡平四方的征战杀伐,而是那种……
难以言喻的隐忍和僵硬。
顾煊鼻尖浓呛的辣意越来越明显,仿佛一支细细的锋利的绣花针肆虐他的嗅觉。
那种痒意越来越明显,他紧紧攥起拳头。
古来用兵,最忌浮躁不隐忍,此刻若是破功,恐要功亏一篑。
顾煊常年于帷幄之中排兵布阵,自有一股历经尸山骨海面不改色的定力。
任谁也想不到,而今这份定力,竟用在隐忍辣意上。
姜嬉见他如此神色,心想,许是皇叔不爱别人为他布菜。
上回在晋城也是,她为他夹了一筷子,他便面色不虞。
她想到这点,也不愿两厢尴尬,便佯装行云流水般自然地搁了筷子。
转而举起夜光杯,看向顾煊:“此前交州一事,多有劳动皇叔者,臣女在此谢过皇叔深恩。还请皇叔共饮此杯。”
顾煊恰恰在按捺的边缘。
一听她如此说,便也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辣意被酒的甘醇冲淡不少,便不似前时那般令人面色顿改。
姜嬉自是擅长察言观色,见他脸色稍缓,便又斟上一杯。
“这第二杯,谢皇叔放过东宁侯深恩,也谢皇叔前些时候在衍王面前,与我站到一处。”
她的目光澄澈,至真至诚,直视顾煊,毫无回避之意。
顾煊眸光素来森冷,可一对上她那双潋滟杏眼,不自觉轻柔了几分。
两人视线交汇,如高山与流水,伯牙遇上钟子期。
只这一瞬,他便知她无所依傍的艰辛和窘困,她也知他匡扶天下的大义与险难。
姜嬉抿唇轻笑,顾煊眼角轻抬。
两个举杯,一饮而尽。
月光杯落回檀木桌后,姜嬉侧过身,从一个托盘上取过烟云纹的锦盒。
她的玉手轻轻从上面抚过,而后双手呈到顾煊面前。
此时她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柔婉真切:“从前是臣女不对,取了送旁人的东西赠与皇叔。今日这礼送与皇叔赔罪,虽微薄了些,却是我一番心意。”
顾煊眉尾轻动,露出几分盎然兴致来。
他接过锦盒打开,里头是一柄杏黄色的木簪。
簪上,树的年轮纹路清晰,簪尾镂雕云纹梨花样式,因浸了桐油,端在手里便不显得刺生生的,反而有了几分温润。
后面抱画适时插嘴:“这是我们主子自己做的,花了好长时间,手都磨坏了。”
姜嬉撇过头:“休要多嘴。”
顾煊听言,握着木簪的手一紧,眉目也深沉起来。
“我看看。”
姜嬉摇头,笑道:“无碍的。”
顾煊蹙眉。
她只好缓缓伸出双手。
翻开,手心向上。
只见原本如玉般莹润的一双手,指尖的地方都已然磨破了,虽已长了个大好,可还能隐约见到破皮时候的样子。
十指连心,是何等疼痛。
加之她是那样怕疼的一个人,交州官驿那日让她稍站一会儿都要红了眼眶……
顾煊心里仿佛有块什么地方深深塌陷。
在这镐京之中,人人都要自保。为了自保,大多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竖起高墙,轻易不得翻越。
她不同,她一面砌着墙,一面伸出手。
她伸出手,却不告诉别人,她已然伸手了。
步家的事如此,李舒景的事如此,她从未有过多解释。
她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尽力掩藏清高和孤绝,仿佛塞北的冰山千仞之上随风摆动的雪莲。
受风摧折,却不改作风,野蛮生长。
顾煊只觉得她动人极了。
黛眉修长,杏眼含波,红唇轻轻启阖,间或露出编贝皓齿。
尤其那挺翘小巧的鼻尖,更是分外可爱。
他看着,眸光之中渐渐染上欲色。
第30章 吃辣
他的眸光直接而隐忍,身子往前一倾。
见姜嬉下意识后仰,顾煊身子微僵,反而清醒过来。
大抵是为了掩盖窘迫,他面上又披了一层习以为常的沉寒,直起身来。
长指摸上腰间的匕首,顾煊把它放到桌上。
匕首与桌面碰撞,轻轻地“铛”了一声,很是清脆好听。
姜嬉看到那把匕首,睁圆了眼睛,不解地看向顾煊。
“皇叔,这是……”
“你拿着防身。”
顾煊声音有些喑哑,落在人耳蜗里,激得人心湖震荡。
姜嬉讷然。
皇叔无缘无故送自己匕首防身……
难道真如方才所猜测的,皇叔果真知道她要对衍王下手了,在暗示她要保重自己吗?
顾煊见她面露疑色,薄唇轻启,解释道:“我十岁那年前往邺城投军,在途中遇反王旧部围困,第一次杀了人。这就是杀人的那把匕首。”
第一回杀人,生死一线的反抗,意义重大。
姜嬉的心轻轻一动。
皇叔叙述得简单,风轻云淡。
可她经历过上一世的兵荒马乱和绝望,深知在乱军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和孩童是多么无助。
十岁正是晓事却孱弱的年纪。那时皇叔初出茅庐,战术未精,反王旧部又是出了名的凶残,稍动心思,便可想见场面有多惨厉。
顾煊目光放远,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
“那是我此生,唯一一场战败。”
姜嬉杏眸忽闪:“皇叔说笑了,据闻皇叔从无败绩,何言战败?”
顾煊面上沉然一片,没有爱恨,更无惋惜。
他薄唇启阖,声音沉沉从他口中流出,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如果不能护身边弟兄周全,又何言胜?”
姜嬉默然。
后来她才知道,那场所谓“战败”的败仗里,皇叔从小一同长大的侍卫为了救他,被反王割颈致死。
所以在皇叔的观念里,强大,并不意着身经百战,手握重权。
恰恰相反,他所想的强大,是羽翼足够丰满,能够护他身边所有人无恙。
为了这份无恙,他才去寻求胜利和重权。
姜嬉轻轻抚上那把青铜匕首,入手刺骨冰凉,一如它冷厉的主人一般。
她轻轻握在手里,问道:“这看起来有些年岁,不知可有名字?”
顾煊点头:“鱼肠。”
“欧冶子的剑?”姜嬉眸光一亮。
顾煊点点头,“对。”
他暗地里轻轻舒了一口气。
想来这礼是挑对了。
姜嬉双手握住剑,交由抱画先收着,道:“多谢皇叔,那……咱们开席?”
顾煊看着她唇畔的笑容,梨涡若隐若现,明眸闪亮,叫人心生荡漾。
他道:“好。”
若是单青山在侧,必要吃惊。
顾煊嘴里,可是甚少说出“好”字的,表示同意,顶多就是“嗯”这样的单字,作为形容词说出来,更是不用提,几乎没有过。
开席,姜嬉不敢再给他布菜,只夹菜自己吃。
偶尔抬眸发现皇叔看着自己,倏然一愣:“可是不合口味?”
顾煊总也淡淡说句:“不会。”
而后伸手夹菜。
他手持玉著,在麻辣兔头上停了片刻,又伸到宫保鸡丁上方,再落到剁椒鱼头上。
终是咬牙夹了一筷子。
鱼肉送入嘴里的时候,他猛地眯起眼睛。
紧接着,红色从锁骨处开始,往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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