雎安放下手里的书,一双温和的水汽弥漫的眼睛看着她道:“你又闯什么祸了?”
阿海鸣叫几声,雎安点点头。
“又让子恕师兄教不下去课了。”
即熙拍拍身上的灰不服气地站起来,说道:“那是他自己没本事说不过我!”
雎安把手里的书合好,好脾气地笑着问道:“即熙师妹有何高见呢?”
“文曲星君说什么达则兼济天下,成为星君就要保护众生。我就不明白了,厉害的人就非得保护弱者?你看这世上厉害的动物,老虎狮子蟒蛇,哪个还保护兔子绵羊了?只有弱肉强食啊。你非得强行保护弱者,结果这世上弱者死不掉还越来越多,弱者还拖累强者。”
雎安认真地听着她说,并未愤怒或者打断,见她停顿便问:“那子恕师兄说什么?”
“他说,人之所以为人和动物不同,便在于人心人性,明礼义,懂仁爱。我就说人和动物没两样啊,都是要吃要喝要□□,而且人家老虎狮子不明礼义不懂仁爱,吃起人来还不是一口一个,比我们这些讲道理的人还威风。”即熙在雎安面前盘腿坐下,满不在乎地回答。
雎安笑起来,他说道:“那你觉得自己是强者喽?”
即熙挺着腰杆:“那当然。我现在还小,以后会更强的。”
“何为强者,何为弱者?饭堂做菜的王师傅,你最喜欢他烧的糖醋排骨,假以时日他肯定打不过你,但是你就能烧出像他手里那样美味的菜肴吗?在做菜方面,他是强者你是弱者,那按照你的理论他就不该给你做好吃的,好淘汰你这个弱者喽?”
雎安这个致命比喻让即熙一时半会儿无法反驳,放弃王师傅的糖醋排骨,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12、信任
“进一步说若你流落荒岛,武功重要还是会觅食野炊重要呢?这世上人各有长,强弱本无定数。强者也会落难,弱者亦会翻身,境遇不同结果便大不一样。我们受教作为强者要保护帮助弱者,其实也是希望弱小时也能得到保护。这不只是为了别人,也是为了自己。”
雎安认真地慢慢地说给即熙听,即熙有些恍惚,没有全都听懂但似乎又很有道理。
她想了想,说道:“那不就是说帮助别人也是一种交易。”
“当时在招魔台下你救思薇的时候,是要从她那里交易什么吗?”
“我……”即熙就答不上来了。
“有时候这种帮助是交易,但是更多的时候……”
雎安点点自己的胸口和她的胸口:“是以心换心。”
即熙怔了怔,逞强道:“若换不来别人的心呢?”
“自然有可能换不来,但若只想做万无失一的事,这世上便无事可做了,你说对不对?”
雎安仍然笑意盈盈。在他这样耐心的解释之下,即熙终于败下阵来。她看了雎安好一会儿,才悻悻地说:“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善良是人的本性之类的……”
“人的本性并无善恶之分,唯有趋利避害。如果善良像吃饭睡觉一样是天性,那还要我做什么?难道你见过教大家吃饭睡觉的星君吗?”
雎安的语气温柔中带着一丝俏皮。
即熙闻言噗嗤笑出声来,她说:“好吧好吧,你赢了你赢了,你说的有道理。”
辩论有了结果,她就起身想要离开,一转头就对上了阿海犀利的眼神,雎安的声音在她身后悠悠响起:“先把今天子恕师兄教的书文抄一百遍再走。”
即熙惊讶回头,愤愤不平道:“我都认输了!”
雎安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那也要抄。”
阿海使用暴力毫不留情,而即熙又不愿意在雎安面前撒泼。她只好搬了个小板凳,在析木堂抄了一整天的书文。期间她找各种头痛脑热内急之类的借口开溜,不过跑几步就被阿海逮回去,提溜到雎安面前。
雎安阅览着她抄好的书文,贴心地提示道:“你这里写了错别字,这几个字太模糊了看不清,好好改改。”
即熙只觉得这个师兄是她的命中克星。
即熙被雎安收拾得服服帖帖之后,柏清如获大赦,直接把即熙的管教工作丢给了雎安,并且要她搬到雎安隔壁。即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很郁闷,她越来越觉得雎安说的话有道理,预感到自己很可能真的会变成大家闺秀,她终于偷偷跟一年多没联系的老爹写了信。
谁知她爹不但一点儿没担心她,还对于她进了星卿宫十分满意。回信中让她继续隐瞒身份在星卿宫学习,到时候再骗个星命回来,正好还能帮悬命楼多接生意。
这真是她亲爹?
即熙十分气恼,于是她找了个月黑风高夜,收拾细软离开星卿宫准备再去闯荡天涯。
宫规说三更之后禁止离宫出山,但是即熙向来不把这些宫规当回事。凭着自己多天的精心研究攻破了封门符咒,结果就在山里鬼打墙,直到被值夜的雎安救出来。
原来那封门符咒有好几重,第一重破后就会把破咒人拉进迷阵之中,而破咒人尚且不自知,破的重数越多反而越危险。幸好即熙只破了一重符咒,不然小命都要搭进去。
雎安没有发火,也没有骂她,看见她浑身是伤手足无措地坐在地上,就一言不发地把她背起来往回走。
即熙伏在雎安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道:“你生气了?”
“嗯。”
“……差点死的是我,你生什么气……”她小声嘟囔道。
“就是因为你不珍惜自己的命,我才生气。宫规再三申明夜中宫门落符咒,凶险不可破。你是觉得我们都在骗你,还是觉得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只有你能安然无恙地出去?你是不是觉得是我们傻才守规矩,不守规矩就是聪明?”
这句话直击要害,让即熙一时无法反驳。其实她初到星卿宫时,确实对同门抱有一种野猫看家猫的傲慢,暗自把他们放在对立面上,所以才天天这个不服那个不忿。
即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从小我就听说不要相信别人,大人的话都是骗小孩儿的。”
雎安的脚步顿了顿,他叹息一声道:“这里有我在,如果你肯信任我,我便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即熙鼻子一酸,说道:“可要是我辜负了你怎么办?”
雎安低声笑起来。
“你能有这种担心,我就很欣慰了。”
那天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夜幕暗淡,雎安的后背很宽阔温暖,即熙小声说:“好黑啊。”
顿了顿,她又说:“我觉得,有点儿疼。”
雎安就放缓了步子走得更稳,右额的星图亮起来,被吸引乘风而来的萤火虫包围了他们,金光闪闪明亮如星河。
是即熙最喜欢的那种金光闪闪。
从那以后,即熙就再没起过离开的念头,在星卿宫一直待了七年。
在雎安的影响下,她慢慢消除了对星卿宫众人的敌意和强烈戒备心,虽然各方面还是特立独行,但是也慢慢融入了师兄妹之间。后来即熙想,雎安似乎是唯一一个成功改变过她的人。
雎安十八岁的时候,她十二岁,雎安开始了每年一次的试炼。
据说每位星君冥冥之中都有试炼,但唯有天机星君的试炼最为具体。成年之后每年他将会有三个月的时间失去所有记忆,被星命安排去人间至苦之处受难,如此九年才结束。以前的天机星君很多都是在试炼中无法坚守本心,自我怀疑,以至于失格而死。
雎安似乎并不害怕,他离宫的时候如往常一般淡定从容,反倒还来安慰紧张的即熙柏清思薇等人。师父此时也不再闭关,出来送雎安并且嘱咐了很多。
雎安一走即熙就解放了,再次成为了各位先生头疼的对象,不过她已经比之前收敛很多,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面对气愤的柏清师兄也知道道个歉认个怂,只是她那些顽皮手段和恶作剧就很少有人能揪出来了。
自由的时间长了,即熙反而不太想让雎安回来,暗自想着最好他的试炼能延期,让她再多潇洒一阵。
可惜师父掐指一算,雎安的试炼即将如期结束,于是带柏清和即熙一起去接雎安。
雎安这次试炼的地方是冀州。即熙在山上就有所耳闻,冀州连年大旱之后又遇洪灾,千里之地颗粒无收,灾民遍地遍野伏尸,是百年不遇的饥荒。
饥荒这个词,在此之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真实感。
她跟着师父和柏清下山一路往冀州去,路上的乞丐越来越多,尸体也越来越多,她才有了一点概念。等到受灾最严重的邱县时,她才感觉到恐惧。
那里的树都被扒光了树皮,举目所见没有任何飞禽走兽,只有死气沉沉的荒芜。
那里的人看起来不像人。他们太瘦了,瘦得像是一层皮贴覆在骨架上,但是许多人肚子又胀得很大,看起来极其诡异。
他们看人的眼光是野兽的眼光。好像在盘算着这三个人能不能抢,或者能不能吃。那种□□裸的眼神仿佛把人扒皮抽筋,即熙不寒而栗。
在这些人里他们找到了雎安。
雎安也瘦,他太瘦了,从来没有这么瘦过。不过幸而肚子没有胀起来,看上去只是羸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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