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
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系念,
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
百无聊赖十凭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
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
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已乱。
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这首《数字诗》早就闻名天下,然而今日经她谱了曲子唱出来,又别有一番凄哀婉转的韵味。静和听着,眸中水光泛滥。直到一曲唱罢,众人犹在回味当中。
莫依然喝了口酒,道:“曲子好,唱得也好。只是这词不好。”
“词不好?”杜月一愣,笑道,“相爷,你说卓文君写的词不好?”
莫依然道:“卓文君是汉人,这《数字诗》明显带着元曲的韵味,一看就知道是后人的冒名之作,因此未能得卓文君的神韵。能说出‘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女子,又怎么可能跟个怨妇一样唠叨这么多?”
杜月道:“你这说法倒是新奇,我竟从未听说过。难道,卓文君从未写过《数字诗》吗?那封‘无忆’的书信,也是子虚乌有?”
莫依然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卓文君要写,绝对不会这样写。”
“那当怎样?”静和问。
莫依然一笑,道:“取笔墨来。”
程庄从书房取了笔墨纸砚过来。砚是歙砚,用窗外的雪水化开了研墨。静和将桌上的杯盏腾开,铺上洒金熟宣。莫依然敛袖蘸墨,笔走龙蛇。
她写的一手簪花体小楷,清雅隽秀中却带着一丝洒脱不羁。一幅写完,她将笔一掷,说道:“月儿,你按照这个,再唱了来。”
杜月读了两遍,抬手拨弦,唱道:
“万般无奈,
千种情怀,
百无聊赖。
空怅惘春风十载,
等闲了重九花开。
八月秋风,乔木苍苔。
谁道七弦琴经年风雨音不改,
怎料六幺曲笙歌散尽人未来。
五更天披衣徘徊,
四时景颓然皆败。
三分愁怨,
二分清苦,
环环扣扣独自拆。
第一环劳燕衔泥桃花落尽无人睬,
第二环采莲舟散斜晖脉脉残阳外。
第三环碧落苍山断雁哀鸿家何在?
第四环昏鸦惊鹊独钓寒江待冰开。
第五环风吹分携浮萍散,
第六环花开谩自哭章台。
第七环琼枝春信终难忘江南雨,
第八环斜光到晓还不尽相思债。
九连环拆尽菱花镜里朱颜改,
空茫茫十年生死百事哀。
千帆过尽,
万种风情,
都并一曲清歌埋。”
一曲唱罢,众人默然。莫依然望着窗外飞雪,说道:“我想,在卓文君风烛残年之时,这个名动天下的才女想起曾经那一段坎坷情事,心中有的应当不是怨怪,而是无力的怅惘和无奈。”
她这话看似说人,实则自指,却不料引起了别人的心事。静和轻叹一声,绞着手里的绫绡帕子。杜月也是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的飞雪。
程庄和高立面面相觑,说道:“我说各位小姐,这都两曲了,第三曲能不能唱点我们听得懂的?”
室内阴霾瞬间烟消云散。莫依然笑出声来,杜月拎着琵琶骂道:“大字不识一个,唱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莫依然倒在静和怀里笑得都没声了,屋内吵嚷声乱作一团。窗外,大雪纷飞。
这场雪飞棉扯絮地下着,持续了七日才停。豫章从未见过如此大雪,人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由于大雪封路,早朝也上不成了。圣上传旨,罢朝三日,全民扫雪。
百官就在这纷飞的大雪中,结束了今年最后一次朝会。
马车在相府门前缓缓停下,立刻就有守在门房的小厮搬了脚凳过来。莫依然一身正红朝服,外罩着紫貂皮披风,缓步下车。小厮躬身道:“请相爷安。”
莫依然应了一声,问:“今年过年不回家?”
小厮道:“奴才们伺候相爷。”
莫依然摘下青狐皮手套,甩给一旁仆役,道:“去账房支上五两银子给你家里送回去吧,也让老人家过个好年。你们,都去吧。”
“多谢相爷。”小厮们纷纷跪下叩头。
莫依然往内院走去,刚一进正堂就看见静和杜月携着手出来。两个人都是一袭白狐皮披风,套着手暖,一看就是要出门去。
“你们去哪儿?”莫依然问。
静和道:“今天朝歌坊有除夕灯会,我们去玩。”
“等等我,我也去。”莫依然说。
杜月拉了拉静和,说道:“咱们不带她。”
“对,我们不带你去。”静和道。
“为什么?”莫依然很郁闷。
杜月道:“你还好意思问。上一次我说去紫玉轩买发钗,你偏要跟了来,结果路上碰到了少说得有七八个什么什么大人的,耽误了不知多少功夫,等到的时候人家紫玉轩都关门了。”
静和道:“就是,那次和她去裁衣服,也是什么都没做成,光顾着听她和那群官们寒暄了。”
“还有那次出去吃饭……”
“那次游春……”
“还有……”
“好了!”莫依然吼道:“不带我就不带我,爷不去了行不行?!”说完就往后堂走。
静和杜月对视一眼,皆是一笑,转身追回去。
杜月拉住莫依然的袖子,道:“爷,别急啊,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就是,开玩笑的。”静和说。
莫依然侧眼说道:“当真开玩笑?”
杜月点点头。
莫依然立刻换上一张笑脸,说:“那你们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就出来。”
“哎,”杜月拉住她,说,“换衣服可以,但是得我们给你换。”
杜月同静和对视一眼,笑得像只狐狸。
……
杜月房中的帷幔低低的垂着,帷幔后传来窃窃的私语声。忽然帘子一掀,杜月一步迈出来,道:“完工!”
帷幔后又走出两个人。静和推着莫依然站到一人高的铜镜前,说道:“相爷,你自己看看,好不好看?”
莫依然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头乌发挽作坠马髻,斜簪着一支紫玉钗,钗头两个玉坠子琳琅垂在耳畔。她一身月白锦缎襦裙,衬得肤如凝脂,眸若星辰,唇上一点胭脂,不笑自嫣然。
杜月走到她身边,望着镜子里的人,说:“怎么样,还满意吗?”莫依然犹在怔愣中,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叹道:“当女人的感觉真好。”
静和掩口一笑,道:“没想到,咱家相爷还是个美人呢。”
莫依然挑眉道:“那是自然,爷什么时候被别人比下去过?”
杜月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道:“少臭美了。就你那二亩薄田,还不全靠姐的妙手回春。”
静和笑道:“你们俩行了。咱快走吧,一会儿误了灯会了。”
三人纷纷披上披风,刚刚走到门口,莫依然道:“不行,我这样出去,被下人们看见怎么办?”
杜月道:“放心,下人们早被我支开了。走吧。”
三个人匆匆沿着小路走着。莫依然裹紧了披风,把脸藏在兜帽底下,生怕被人认了出来。这一路行色匆匆,走在自己家里,倒像是做贼一样。
她们没有走正门,反而朝东面角门走去。角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老板很是面生,一看就是从外面请来的。莫依然心里明朗,原来她们俩为了今夜已经策划了很久了。
马车在朝歌坊门前停下,车夫执了脚凳,躬身道:“请三位小姐下车。”莫依然一直以来都是自己跳下车然后去扶静和,这一次被人扶着,竟还有些无措。
杜月吩咐了车夫二更天来接她们,三人便携着手往坊内走去。
眼前的朝歌坊与往日不同,平素宽广的大道被满目花灯占了一半去,只剩一条小路供人通行。花灯盏盏若明星,高矮错落,彩纱灯罩绚烂缤纷,让人目不暇接。灯下人潮如海,真是举袂成云,摩肩接踵,两侧酒楼林立,管弦丝竹不绝于耳,长街两侧更有密密麻麻的小商贩,腾腾热气应和着馄饨出锅的叫卖声。莫依然望着眼前景象,只觉得胸中激荡,说道:“天下繁华,当属豫章。”
杜月在她耳旁说道:“今天晚上你就别那么忧国忧民了,忧了一年了还没忧够么?你只管好好玩吧。”
莫依然笑笑,福身一礼,道:“是,姐姐,妹妹记住了。”
杜月打了个哆嗦,白了她一眼。
“看那边,好像是灯谜,”静和是第一次见到民间如此繁华的场面,眼睛早就花了,说道,“走,咱们看看去。”说完就钻进了人群中。
莫依然摇头,道:“皇家公主,就是没见过世面。”杜月一笑,两人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