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尸体放进去坑底,手脚摆放平整,然后一把一把地撒土。用黄土将尸体掩埋了,他不太放心。又从附近搬来一块一块的石头,堆在那泥土上,直到堆的高高的,成了一个小小的石丘。他想要立一块碑,却不知道碑上该写什么。他不想让人知道这里是她的坟墓,害怕有人会来打扰,最后只得作罢了。只放一块无名的石头在墓前。
他走了。
他该走了。他累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那匹马已经很多天没怎么吃草,饿的不堪了。这是他从南梁逃亡来魏国时,所骑的那匹马。这么多年来,什么都失去了,身边什么都换过了,唯独这匹马儿没有换过,它是一匹来自梁国的马。
他来到马前,解去了他背上的鞍子,解去了他的辔头,让它变成了一匹自由的马。他摸了摸马的脖颈,对它说:“去吧,去吧。”这通人性的畜生用头蹭了蹭他的脸,伸出热乎乎,滑溜溜的舌头,舔了他一脸口水。
他再度摸了摸这畜生的脸,摸了摸它的温顺的眼睛,低声对它说:“去吧。”
马儿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舔了他一阵,便转身离去了。
他想去一个地方,可他想不起自己该去哪。大雪茫茫,他蹒跚地在雪地中走着。该去哪儿呢?他辨不清方向。他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不知哪里传来清亮的钟声,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又仿佛是在此山之中。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刚离开梁国来到北魏,寄宿在某个山寺中。他夜里睡不着,天外传来的,仿佛也是这样的钟声。
他灵魂一震,好像一瞬间,尘埃落定。
他寻着那钟声找去。他听说洛阳城外的山中,处处是佛寺。他循着山路,一路攀行。他看到很多房屋,进去,却都是空荡荡的,没有看到一个活人。有的房屋是荒废了许久,门前生了荒草,房梁上结满了蛛网。有的房屋,主人似乎刚离开不久。
贺兰逢春发动河阴之变时,京城和郊外就有不少百姓逃走了,京师萧条,人口顿减。这些看着还很干净的房屋,应该是贺兰麟入洛的时候,主人才搬走的。一个地方,适不适合安居,百姓们比谁都明白。逃的早的逃的晚了,终归是要逃,然而最终也还是都逃走了,只剩下一片荒野。他不小心闯进一家房门,看到房屋内横七竖八倒着的,是几具尸首。尸体身上有伤,似乎是被人杀死的,就这么在房屋内腐烂生蛆,也没有人收拾。
他离开这里,继续寻找寺院和钟声。
他一边走,一边用拾来的剪刀剪去头发。
他没找到他想找的寺院,只找到一出衰败的破庙。屋檐倾颓,瓦砾遍地,佛像的油漆已经剥落,黄鼠狼在佛龛下做窝。他实在走不动了,在寺中找了个房间,找到了一张铺了稻草的床,勉强收拾了一下。用稻草擦去桌子上的灰,找了块破布,将床上铺了一下,疲惫至极地躺了上去。
半个多月后,才有人发现了破庙中的尸首,并由他留在桌上的信,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不是饿死的,而是病死的,房屋中有生活的痕迹,还有他亲笔写的遗书。遗书不是写给某一个人的,而是一首诗。落叶诗。春风春日此时同。一霜两霜犹可当。五晨六旦已飒黄。得到遗书的人,知道这首诗是驸马都尉萧赞写的诗,是首有名的诗。对方根据那字的笔迹,还有死者的容貌,还有他身上的一块玉佩信物,猜出了他的身份,正是失踪已久的驸马萧赞。这可是个名人,遗书也是名作,对方便悄悄将他的东西收走了,准备有朝一日拿出来,卖个好价钱。
至于他的遗骨,只是草草的掩埋。
第139章 焦灼
洛阳城破, 皇帝被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各州郡。上至州郡官员,下至士族百姓, 所有人都顿时陷入了一种末日般的悲哀恐惧之中。他们聚集在士家大族的庄园或厅堂,以及各道路的驿站, 不断地打听和传递着最新的消息。贺兰麟攻破洛阳, 这种事初听起来并不太耸人。毕竟洛阳也不是第一次被攻破。百姓们, 把它理解为帝国上层,肉食者的厮杀。不论皇位上的人怎么变,那只是肉食者之间的事, 跟这个帝国下层的大多数人, 并无关联。然而随着洛阳逃难出来的人陆续涌向各州,这一切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和具体了。他们讲述贺兰麟入洛的经过, 讲述屠城的情景。讲述洛阳宫的火光遮天,讲述契胡兵冲进皇宫、佛寺, 在宫中, 在皇家的寺院大肆宣淫。他们讲述那个被活活摔死的太子,还有被□□, 因为抵死不从而被勒死的公主。他们突然发现,这不是单纯的肉食者的厮杀了, 这是国亡。
州郡群情激荡,义愤填膺, 他们振臂高呼, 要讨伐贺兰麟。然而说到要募兵参战,或是军需粮饷如何供应之类的具体问题时,又总是换来沉默。年轻人的男子不愿打仗。他们是家里顶梁柱, 上要侍奉父母下要照顾妻儿。国破家亡四个字,总是连在一起的。越是朝局动荡之际,百姓的日子就越是颠沛流离,自然要先顾自家。性命是最宝贵的,衣食口粮,更是宝贵的东西,这种艰难时刻,自不可能拿出来供给州郡长官,为了这种听起来遥不可及,无法料定结果的战争。
他们大骂贺兰麟,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他们希望有人出来,讨伐贺兰麟,救出天子。但嘴上说的多,实际真正出兵的没有。只听说冀州的韩氏在募兵,但进展并不顺利。洛阳城一破,许多地方豪强,都对朝廷的前途不抱希望,不再支持出兵。
国破带来的是物价飞涨,士族豪强千方百计囤积粮食、布匹,以抵御战争。形势每天都在发生变化。齐州也是一块军阀割据,豪强众多的地方。郡与郡之间,县与县之间,甚至乡里之间,都划分了不同的势力。每天都能听到谁和谁打起来了,谁又被谁杀了。韩烈幸亏手下有几千兵,暂能立足,不过刺史之名,也等同于无了。
洛阳的剧变,使韩福儿陷入了一种迷茫之中。各种突如其来的消息不断地进入她耳朵,一件比一件打击着她的精神。她夜里一个人睡觉。陆元君将悦儿给抱走了,并给他找了一个乳母。她这一年来习惯了跟悦儿在一起,夜夜拍着他的小身体。亲手给他穿衣服,给他喂奶,换尿布。而今突然悦儿没有了,她感觉很不适应,总是睡不着。白天,她便去陆元君的房里。她害怕悦儿离了他会哭,实际上这小家伙不认人,钻在乳母的怀里吃奶,别的别提多欢了。她看了,心里便隐约有些失落。乳母夸悦儿乖,夜里不哭不闹,又肯吃奶,好养。她有些高兴地伸出手,想抱抱他,给他吃自己的奶,陆元君看见了,却总是制止她,柔声说:“你别管他,让乳娘抱吧。他现在跟乳娘亲呢。”
陆元君无事时,也抱着悦儿,又拍又哄,又笑又逗。陆元君跟乳娘轮流把孩子在手上换来换去,阿福在一边看着,只感觉越来越失落。
她知道陆元君是为她好,只是心里还是难过。她感觉很无聊,一个人出门去走。她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原野上走着,一个人坐在空旷的草地上发呆。她看着远处的那条大道,朝向西。她知道那条路,是去洛阳的。她长久地望着那路,心里如同火一般的焦灼。
有一次,她骑着马,试图走上那条路。她不断地往前走,走,感觉自己离洛阳又近了一点。然而等她走出了十多里,感觉周围的树和山,有些陌生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天已经快黑了。她吓了一跳,心里想着,悦儿还在家呢,说不定快哭了。万一哭起来乳母哄不住怎么办。她吓得赶紧调转马头,飞奔回家,愧疚极了。
过了几天,她的愧疚散去,又会骑着马出去。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扬鞭飞驰,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她骑在马上的时候,心里回想起了在南山郊外,他教她骑马的情景。有一次他抱着她,和她骑一匹马,马儿跑的飞快,她心情兴奋极了。她还想起她刚开始骑马时,不会上马,还因为摔坏了脚,跟皇后赌气,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他好凶,冲她发脾气。她一路想着,一直往前走,直到感觉到很远了,才停下来,发一阵呆,最终又念念不舍地调转马头回家。
陆元君发现她经常出去,去一整天不回来。陆元君担心她的安危,说外面乱,让陈尚跟着她。陈尚只是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她走多远,他便跟多远,不说话,也不打扰,只是在远处看着她。她最远的一次,去了有两天,走出了一百多里。她提前告诉陆元君了,说自己想去散心,并带了水和干粮。陆元君不知道她为什么每天都要出去散心,而且散心需要散整整两天,只有陈尚知道,她一直在往洛阳的方向走,目光看的也不是山,不是水,不是天和云,是洛阳。
陆元君觉得很无奈。有一次她不声不响离开了三天。她平常去哪都是会打招呼的,然而那次,跟谁都没有说,也没带陈尚,而是直接自己出门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陆元君急坏了,以为她这是不辞而别,生怕她出什么意外。家人找了几天都没找到人。过了三天,她自己回来了,身上灰扑扑的,冻得跟个雪地的鹌鹑一样,手和耳朵都长了冻疮。头发和眉毛上都是雪。她回到房里,就关起了门,将自己裹进被窝,也不吃饭。陆元君头一次发脾气,道:“你想走你就走吧,没人强留你。你在这里这么待不下去,还回家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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