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家,并不讨人喜欢。是啊,既不是长子,又不是小儿子,母亲那么多孩子要照顾,自然没太多心思顾及他。他长大一点,渐渐厌倦了取悦母亲了。那时候,新君登基,有一天,宫里来王府挑人,说要进宫去,做天子的侍读。
虽然出生在皇室,但他从来没进过宫。皇宫,对母亲来说,就是龙潭虎穴,是世上最可怕的地方。那是父亲送命的地方。天子,就是杀了他父亲的人。而今要把儿子送进宫,侍奉仇人,母亲怎么舍得呢?
那天夜里,母亲是第一次跟他充满爱意地说话。那天,刚好也是他生日,母亲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将他叫到房里,告诉了他当年父亲去世的经过。
母亲娓娓道来。
母亲说:“云祁他是嫡长子。当年你父亲去世,他已经懂事,亲眼看见过。他去了宫中,无法从容。你弟弟年纪太小,让他去,母亲不放心。只有你最合适。你父亲去世的事,你不知情,太后和皇上才不会对你有怀疑和芥蒂,你才能安安心心地为皇上效命。”
哥哥会害怕,弟弟还太小。他才八岁,他心里也很害怕。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何况是去那样的地方。哥哥姐姐都说宫里可怕,说父亲死在宫里,他听了,晚上也做噩梦,不敢睡觉。为什么母亲就觉得他不重要,应该去呢?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母亲已经选择了,将他送进宫。他知道,从小他就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一个,如果母亲一样要抛弃一个孩子,那就是他吧。
他一言不发,低着头,他很想求母亲,不要把他送走。
母亲抱着他,温柔地说:“你去了宫里,便再也不同了。将来,你兴许会是你们三兄弟当中,最出息的一个。有那一天,不要忘了照顾你哥哥和弟弟。”
他那时不懂这句话。
后来他懂了,天子身边,既充满危险,也是他的机遇。
但八岁的他不懂。他只觉得,被母亲,被家人抛弃了。皇帝是个比他还小两岁的男孩,血缘上说,是他的亲侄子,他却不敢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的亲人。因为他时刻记得,这个男孩的父亲就是杀了他父亲的人。宫里给有一个真正掌权的太后,还有无数大臣,各种复杂的关系。他从恐惧到慢慢适应。他变得小心翼翼,学会了讨好君王,看人脸色,也学会了如何谋身,如何笼络人心,如何争权夺利……他离兄弟,离母亲越远,随着年纪长大,也越感觉到了游走在权力中心的好处。哥哥弟弟默默无名,只能在朝中混个无关紧要的小官职,无人在意。他却如鱼得水,平步青云。封乐平王,十六岁,一路从黄门侍郎做到侍中那样的显官。他成了士族们争相逢迎的对象,外人提起他,便说,是任城王的儿子。他继承了父亲的美名和声望,连亲哥哥亲弟弟见了他,都有点卑微了。
他记得母亲对他说的话,要照顾哥哥和弟弟。他表面上,对哥哥弟弟亲近,的确是照顾。但实际上,他有点记仇。并且,哥哥嫡长子的身份让他感觉到了隐约的威胁。他刻意地要压哥哥一头,越发地醉心权力。
他感觉自己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事,却唯独没有温暖和快乐。他习惯了用虚伪的笑容来对待身边人。他笑,他看起来春风满面,但他并不快乐。他心里想的只有四个字:权力和升官。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来到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这个人是会成为我的敌人,还是会被我笼络,为我所用。他最后看上了皇位,他的亲兄弟也臣服于他,甘心为他所用……他却只遗憾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忙于事务,没有陪在她身边,亲耳聆听她的遗言。
云祁说,母亲临终时,一直想见他。
云岫说,其实他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常常惦记他,给他做了很多衣服鞋袜。只是他那时候已经在宫里,锦衣玉食,不穿那些粗布衣裳了。
他睡梦中一直流泪。
他想起母亲谈起父亲时,常说父亲的遗言:“只要几个孩子平安,好好活着。”
母亲临终时,拉着他们兄弟姊妹的手,也说:“好好活着,不要像你父亲一样,不得好死。”
可是,父亲,母亲,九泉之下的双亲,知道他们的孩子,在经受什么样的痛苦。他们是否知道,自己最在意的长子,最疼爱的幼儿,已经死在河阴,死于乱刀之下。她最骄傲的长女,而今消失无踪。只有她最不喜欢的这个孩子还活着,唯一一个,却也濒临死亡。
第142章 彼黍离离
他脑海中仅存的一点快乐的片段, 是那张慧黠,又带着喜气和憨气的脸。女孩子的脸,穿着旧衣服, 乍看,素黄黄的, 也没戴什么首饰。但是近看, 眼睛很圆, 很大,瞳仁儿漆黑,很灵动。脸上没有搽粉, 是本来的肤色, 不那么白,但是脸蛋看起来很光滑,很软嫩。鼻子边还有几粒淡淡的雀斑。她眼神又倔又野, 看他的目光是直勾勾的,倏忽撩拨着他的心弦。
她的脸一闪而过, 紧接着便是凌乱的春.梦。
在黑夜, 在白天。
在枕被中,在空旷的草地上。
有时她骑在他腰间, 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有时,他搂她在怀里, 仿佛要将她揉搓成水。有时他伏在她背上,用自己坚硬的手和双腿, 胸膛和腹部, 紧紧压制住她,好像在压制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有时她哭,有时她笑。有时攀附着他, 婉转呻.吟,有时又烂漫无边,同他抱成一团,无端嬉笑。
“韩福儿。”
他梦里自说自话,叫着她的名字。
他心里说:“韩福儿,你是个废物,我也是个废物。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韩福儿为什么是废物呢?因为她没用。她脑子里,只想着男人,想着情情爱爱的东西。她只知道吃什么喝什么,跟男人搂搂抱抱,睡觉、欢爱、生崽子。真正的大事,她一点用也没有,一点忙也帮不上,只会在旁边扯后腿、碍事。他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目标坚定,志气非凡,是在做大事。可是费了这么大劲,结果呢?一败涂地,连废物也不如。
韩福儿,你早点离开是对的。否则就会被我牵累,落得跟我一样的结果。
在岁旦到来之前,贺兰麟的兵马,踏上了回并州的路途。洛阳城被破,皇帝被俘,各州郡打出义旗,要讨伐贺兰麟。尤其是以冀州韩氏为主的勤王大军,来势汹汹的样子。贺兰麟有点害怕了,唯恐洛阳守不住。加上快到年关,贺兰麟手下的士兵都是北人,出来的久了,不习惯,都寻思着要回并州过年。贺兰麟跟贺兰韬光商议一番,遂决定放弃洛阳,返回并州。
临行前,让他的士兵们,将洛阳宫,洗劫一空。所有的金银财宝,用箱子装起来。但凡有点值钱的金石古玩,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便就地砸毁。包括当年修建永宁寺时,从黄泉下掘出的三十尊金像。甚至连佛塔上的金铎都盗走了。更是冲进普通百姓家,如强盗般任意洗劫。最后他让人放了一把火,将洛阳宫点燃。整个皇城,陷入滔天火海之中,宫殿楼阁,亭台廊榭,顷刻化为飞灰。
而云郁,在被带上枷锁,送上囚车的那一刻,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宫殿,听到了无数女子的哭嚎。
那是贺兰麟从洛阳宫中掠来的宫女,准备在行军途中,供大军取乐的。他的帝王梦想,在这火光和哭声中,被热浪卷起,在云霄中撕扯、尖叫、悲鸣,化为黑色的灰烬。
他的国,他的家,他的荣誉和尊严,他的热爱和信仰,在这一刻,不复存在,被踩进污秽的地底。
他二十三年所拥有的一切,荡然无存。
他忽然心若死灰,找不到活下去的价值。
他不能,他不能用这样的面目离开洛阳,从此沦为囚徒。
他猛然挣脱开左右的卫兵,朝着寺门前的白玉石象撞去。
左右的人一哄而上抓住了他,将这满脸是血,奄奄一息的人带上了囚车。
那尊白玉石象,是大火之后,洛阳唯一留存的宝物。它是平等寺的镇寺之宝。贺兰麟的士兵,本来想把它运走,无奈太重,用了种种办法,搬不上车,最后只能作罢。想毁掉,却又敲不碎。那石象便半途而废地摆放在洛阳铜驼街的大道上,一只耳朵被打碎了,上头还缠着绳索未卸去。
离开洛阳的那天,正是小麦碧油油的时节。城外的麦田里的麦苗,已经半尺高了。凛冬的寒风中,只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却看不到耕种的农人。契胡兵们高唱着凯旋的歌谣,一边期待着欢度新禧。他们将携带着战胜的喜悦,还有宝贵的战利品,回到故乡,过一个幸福的丰收年。太原王的死带给他们的恐惧消散了,他们确定自己依然是战无不胜。现在,皇帝已在他们手中,他们可以放肆地狂欢了。
从洛阳宫地窖挖来的大坛大坛的美酒,从宫中掠来的金杯玉盏,琉璃果盘,雪白的银刀子,割着刚炙烤好的,滋滋冒油的上等肥羊。尽情地吃吧,喝吧,喝醉了,唱起歌,跳起舞来,再抓一个女人进帐中,销魂一场。他们是草原上自在的牛羊,快活的野兽,冲天发出恢恢的欢叫。
他在在这一片高歌声中,仿佛听到那首久远又苍凉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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