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篦顺着乌发而下,黛玉微低着头,接过樽月手中的白玉梳篦自己细细梳了两下,转而停住又递给樽月,望着镜中自己一双总是若含秋水的眼眸,浅浅的梨涡微绽,“若出去,可有清静处可寻?”
樽月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西街的灯会许是有灯谜和对子;姑娘自幼在扬州城,殊不知姑苏与扬州城有所不同,皆是水道、石桥,樽月同叶七姐姐陪姑娘走走便是。”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上回说到,黛玉见了林云,二人投缘得很。此为后话。
乞巧节对女子来说,是难得的可以迈出闺房的节日。姑苏城中的窄水道两旁,住户人家早已点上了红灯笼。红晕映在水中,随着水纹微微晃动着。
熙熙攘攘的人海中,两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一前一后挤着。翠缕踮起脚,留心着走在前头的自家小姐。怎奈湘云本就是个性子豪爽的,好不容易有着这么个时辰,更是满脸的笑意。
“姑娘,姑娘!姑娘快慢些。若是让二爷、二夫人他们知道了,定又要说姑娘的不是了。”翠缕好容易跟上了湘云,早已是香汗淋漓,娇喘吁吁。
湘云忙掩住翠缕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样子。旋即面露委屈和倔强,“今儿是乞巧,还不许我出来么?这会子是打金陵过来,明儿个又要回京城去。那里头有什么好的?就是荣府里头,也不见得有这个热闹。迎春姐姐不爱说话,探春姐姐和惜春她们都笑我;上回去荣府,府里头多了一个林姐姐。她一来,‘爱’哥哥也不同我一块儿了。没趣的很。”见[注1]
翠缕想了想,道:“姑娘说的可是林姑娘?”
湘云不无酸意地点点头。算起来她也是宝玉的小表妹,自幼由婶娘抚养,史家的人待她并不甚好。更兼性子直率,诸如探春、王熙凤、上至贾母皆把她当半个小子看。唯宝玉待她如其他的姐姐妹妹一样,素喜与她一起。
她倒不是有意于宝玉,只自幼少人忴爱,宝玉又待她极好,妹妹对哥哥那一份小心思罢了。未曾想有一天,忽然多了一个和自己分二哥哥的林姐姐。若是宝姐姐在,二哥哥横竖也只是一视同仁罢了;偏偏对这个林姐姐不同于其他人。加上她的这个直性子,自然是心有不平。
“不管了。饶是你我今日出门,皆做了男儿打扮。怕甚?你只管跟着我便是。”湘云满不在乎地正了正头上的书生冠,回头朝翠缕努努嘴,一眼瞥见不远的地儿似是有处热闹,顿时拍手笑道,“快看,那儿有趣可凑。快随我!”说着,便已只身向人潮挤去,急得翠缕在背后直跺脚。
灯火阑珊处,花满楼微微侧耳,轻轻扇了扇折扇,笑而不语。若你不留心瞧,定不会看出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竟是一个有眼疾的人。
“花满楼,你在笑什么?”陆小凤正饶有兴致地边走边瞄着迎面走来的各色女子,刚要给花满楼描述,忽见花满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便不解起来。“你这个人总是最奇怪,每次你笑,一般我总没好事。”
花满楼轻笑一声,“那你能告诉我,你刚刚在笑什么?”
陆小凤眉毛一扬,环顾四周,向刚路过回头的三两个女子动了动眉毛,那几个女子忙羞得红了脸而去。“我在笑的理由很简单,是因为我看到了很多貌美的女子。常听人说自古苏杭出美人儿,我总算是见识到了。可你又看不见,你笑什么?”
花满楼的唇边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我看不见,但我可以听、可以闻。我能听见走过的人都与你一样笑语盈盈,所以我也笑。”
“笑语盈盈?”陆小凤摸了摸两撇胡子,笑道,“那可有暗香去?”
花满楼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忽然,花满楼侧耳听了听,旋即略带好奇地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入凡尘了。”陆小凤竟看得有些痴了,忽而压低了声音,“过来了,有四个,就在你旁边。”
花满楼无可奈何,刚要开口,只听背后一男子悄然而至,猛地一拍陆小凤,“陆小鸡!”
陆小凤没好气地将司空摘星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推开,“你个灾星,遇见你准没好事。”
司空摘星在鼻子里哼了哼,“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别忘了,那年若不是我偷了花满楼的佛手玉坠,又带你去极乐楼,你们又怎么会认识?”
“可你不该这回拿一个姑娘的东西。”花满楼平平的语气中有一分不悦,面上却依旧淡如止水。
陆小凤一把抓住司空的手腕,只见一枚通透润泽的灵玉赫然出现在司空掌心。“是那位姑娘的。”
“这……有好东西,我自然不会放过。谁叫我是偷王之王。”司空夺过那玉,一脸漫不经心道。“再说了,就算我有心想还,人早走了,又不知道是谁。”
“我知道是谁。”花满楼淡淡地说道。
司空摘星目露惊异,“你知道?是你认识的人?”
花满楼从陆小凤手中接过那玉,留心闻了闻,眉头微锁,“她好像已经走了。”
司空见好容易得了个尤物,却又为陆小凤与花满楼二人得去。自觉没趣得很,一晃便又没入人群,没了踪影。那陆、花二人移步上了石桥。两岸红灯盏荧荧灼灼,桥底烛耀莲花,顺着蜿蜒的河道而下。桥上相携的女子俯首寻着自己的莲灯,霎时焰火冲天,宛若七彩流银,四散而下。美人美景美意皆呈眼下。陆小凤却难得地怅然了一番。
倒不是觉得一见钟意于那位天仙似的姑娘,他陆小凤不同于花满楼,好歹也算是个名门世家的公子。他是正正经经地行走江湖数年,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只这等的仙姿卓绝,竟真是天下难寻。若是惊鸿一瞥,倒也罢了。偏偏司空又盗了那位姑娘的玉佩,若能亲手送还,再一睹芳容,此生也算无憾了。
旁的不说,那玉能入得司空之眼,定不是凡物;若这等宝物遗失,那仙子此刻定是心急不已,愁容不展。怜香惜玉,是他陆小凤最要不得、又偏偏最要得的秉性。即便那女子与自己无一分一毫的关系,他也愿意为美人奔赴生死。
转念又想,此等绝色,形容尚小,又有婢女护在左右,走在右边的婢女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只怕还不是寻常人家的闺阁千金。
“怎么你陆小凤也有叹气的时候?”花满楼背过一只手,一手展开折扇,立于玉桥边笑道。他虽看不见,却总能从身边人的一言一行“听”出个七八分。
陆小凤苦笑,未及作答,忽闻人潮中一阵异动。倏然间,花满楼手中的折扇一合,沉声道:“是剑气。”
花满楼的眉深锁,神色也微微凝起,远近水道不下万人,姑苏城中纵横皆为水。如此重的剑气,到底为何而来暂且不知。女子平日足不出户,若是见血,惊吓之意只怕久远。朝廷拿江湖中人无法,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罢。可江南簪缨之地,最是官商士人居多,江湖人士避而不往。到底是何人,竟选在此日此时此地!
若说姑苏城的女子一年难得出门一回,而西门吹雪,却也是个不爱出门的怪人:一年只出四次门,每一次,皆是杀人,杀背信弃义之人。凡是列入名册之人,无人能脱身。这回的短命主儿,恰恰是姑苏一霸——唐飞虎,平日里欺男霸女、高放利贷,若是租子交不起,无论是有了孩子的俏妇人也好,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也罢。一律收房,再做变卖。
“我道是谁?原是他!”陆小凤一合拳,心下思忖道,西门吹雪这个人,认剑不认人,最是有义无情;如此良辰美景,若是血剑三尺,岂不是如花园子上头晾裤子——白煞风景得很!
待他想通,正欲前往追上,人头攒动的美人潮已然四下里涌开。陆小凤暗叫一声不好。
“哎,姑……公子!快别往那头去!”翠缕急了,还未来得及抓住湘云的手,那史湘云早已头也不回地朝“喧闹处”挤去。
“这么多人,定是有极有趣的景儿可瞧!”湘云欲挤过去,却反被人潮一浪打来,左摇右晃,踉踉跄跄脚下不稳起来。只听“哎呦”一声,脚下一软,眼前一黑,脑门一疼便栽倒在地上。
“公子!”翠缕连忙赶过来扶起,那湘云早已疼得龇牙咧嘴,连连呜咽叫疼。待翠缕小心松开湘云捂在前额的手,不由心底“咯噔”一下,怎的后仰栽地,前额磕出个鸽蛋大的包儿?
“笃”地一声,一锭银元宝滚落在翠缕脚下。翠缕这才顺着那玉雪长身向上看去,待看到那人脸面,竟是惊得心头一悸,后背汗涔涔地生生吓出了寒意。莫不是夜里专来索命的白无常?怎生出这等冷面如霜的催命样?不由吓得缩回目光一低头,又见灯下人影。方才舒了口气,是个人罢!
做大丫头的,皆是伶牙俐齿能护主子的。自家小姐吃了这么大亏,额上磕出这么大个蛋,若是不退下去,怎见公婆?如何嫁人?翠缕抚了抚心口,扶起湘云,拦住那人去路,横眉冷对道:“你这人真是无礼!好端端地撞了我家小……公子,丢下几个臭钱难不成就想跑?饶是当我们是小门小户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