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沉声道:“你叫玉儿?”
黛玉一怔,恍然间想起自己方才在路上,对叶孤城相求湘云之事时,说的正是“玉儿”。平日里听得爹爹唤自己惯了,这几日姑母也这么唤自己,自己方才竟一时顺了口,也这么说了出来。只觉脸颊微漾红云,手指绕着那帕子,不由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叶孤城。岂料他竟带着一丝笑意看着自己。
黛玉忙收回目光,不做声了。
叶孤城重又合上双目,淡淡道:“方才还能言得很,怎不说了?”
黛玉低着头,只不由自主地一圈一圈绕着手中的锦帕,忽又攥紧。心下不知怎的,顿生委屈,怎就碰上个如此“难缠的煞神”?于是便略带嗔怒地道:“我名唤黛玉。爹爹、姑母倒是叫我一声玉儿。”
“黛玉?墨玉。”
黛玉闻言似恼非恼地歪首看着叶孤城。
“黛为黑,玉为白。非黑即白,人可是如其名?”
“叶落一空城,你可是茕茕孑立,形影单只只一人?”黛玉微嗔道。忽见叶孤城不做声了,方醒悟,自己方才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打趣了那孤城之意。
黛玉心里有几分悔意,再看那叶孤城,却也看不出是喜是怒。自己好歹也是暂在姑母家里小住,竟就这么“得罪”了表兄。心下正如剪不断理还乱的麻团儿似的,那马车却停了下来。外头道了一声“城主,林姑娘,到了。”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上回说到,黛玉请叶孤城出手相救湘云。后,二人同乘马车,回了林宅。那黛玉自觉失言,心下颇有悔意,却也察觉不出也孤城究竟是怒非怒。
“姑娘。”雪雁一手捧着烛火,一手小心翼翼地挡在烛台前头,护着那光,走了过来。窗棂微开,初秋的风带着七分凉意,吹得那烛火也跟着微动起来。“姑娘也不叫我过来关上这窗子,留心秋凉。樽月,樽月!来给姑娘披件儿衣裳。”
雪雁喊了几声,却不闻樽月的声音,反倒进来另外一个鹅黄罗衫的婢女。雪雁打量了那婢女一眼,好奇道:“樽月姐姐呢?莫不是方才走散了,还没回来?”
婢女莞尔一笑道:“云裳见过林姑娘。”
黛玉本伏在桌案上,见是一个陌生的丫头,不由坐起,蹙了蹙眉,“你是谁?樽月姐姐呢?”
云裳道:“樽月姐姐已经回来了,只城主有令,明儿让叶七姐姐同樽月姐姐回了白云城。”
“回白云城?为何?”黛玉眉锁更紧。
云裳摇摇头,“云裳也不知。”
黛玉静默了良久,似是明白了什么。云裳问道:“林姑娘可有什么吩咐?”黛玉轻叹了口气,“罢了,无事,你先下去吧。”
“是。”
雪雁合上了窗棂,又替黛玉披上了件中衣。那黛玉着了件儿秋香色寝衣,如云的乌发散在背后,只重又伏向案,枕在左臂上,另一只宽宽的袖中露出如雪的皓腕,纤纤玉指不停地拨弄那一方青端石夔龙纹砚,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着那墨。
忽地,那磨砚的手磨得快了起来。“哎呀!”黛玉眉紧紧蹙起。
“怎么了姑娘?”雪雁忙放下了手中描着的花样子,赶了过来。只见自家姑娘不知怎的,竟弄了一手墨。雪雁忙抽了帕子,替黛玉拭去。黛玉赌气似的将那磨朝砚台上一掷,半嗔怒道:“什么劳什子的墨!”
雪雁笑道:“是,劳什子的墨,染了我们‘如玉的姑娘’。”
黛玉杏眼含愠,从雪雁手中抽出了手,半嗔半羞半气道:“你说谁是‘墨玉’?”雪雁一怔,心里寻思道:今儿姑娘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儿的?怎的从外头回来,竟就似揣了心思似的。一个人伏在案头闷声叹了好一会子气。原自己只当姑娘又是自愁了起来。
雪雁唤了云裳从外头打了水过来,“姑娘可是为着史大姑娘的事?方才前院儿不是打发了人过来,说史大姑娘已经寻到了,在一处医馆呢。现已送回史大姑娘在姑苏的亲眷家去了,横云姑娘打扮得是个小子,也无大碍,姑娘不必闹心了。”说着便重又拉过黛玉沾了墨汁的手,用水洗去拿墨。
洗罢,云裳便端着盆下去了。黛玉瞥了云裳一眼,待雪雁接过帕子擦了擦,便转身独自坐到了罗汉榻上,低着头,两手绕着那帕,小声自然自言自语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让谁走谁就得走?气还是不气,也不言语知会,倒似个闷瓶儿。还是漆得墨黑墨黑的、深不见底的。”
“姑娘,这么晚了还不睡吗?”雪雁走过来,关切地问道。
黛玉停下了手中的帕,叹了口气,“睡罢。”
雪雁应了声,掌着灯,照着姑娘走向窗边。待服侍黛玉躺下后,便欲吹灯离去。“不必灭那灯了。再多点几个。”
雪雁不解道:“为何?”
黛玉仰面,后侧身向里背对着雪雁道:“亮着那烛。”雪雁在心里嘀咕开了:今儿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可又不好相问,只得无奈地将那灯放下了。
“姑娘可是怕夜里要起来,如若是这样,姑娘只管唤我便是。”
黛玉背对着雪雁,想了想,叹了口气,“罢了,灭了罢。”雪雁替黛玉掖了掖被角,“姑娘快些睡了吧,有什么明日再想便是。”
黛玉未应声,雪雁叹了口气,过去吹灭了那琉璃灯盏。屋里一下子暗了起来,黛玉辗转过来,心里道:真真是个冰脸儿的,从来只有旁人道自己心思多,话只留半句,平白在心里藏着;这人倒好,只不过说他一句罢了,他便不做声了。竟是半句也不留,全搁在心里头。非得几时寻得仲夏日头,好好融融这冰似的人。下回若是见了他,定要叫雪雁多点上几盏灯来。
凉夜里,窗外雨骤起、惹芭蕉。黛玉辗转反侧,枕着那雨声,长叹了口气。雨凉了,秋袭了人。总是一叶便可知秋。明儿个早晨起来,不知落花又多了几许?明知自己那位表兄是个不好招惹的主儿,自己怎就偏还要去酸语刻薄?转又想起自己自从来了姑苏、住到林宅,姑母同宅中一应白云城的下人,都待自己极好。
细雨如丝,同那打秋叶的风耳鬓厮磨低语到两三更。黛玉才渐渐睡去。
翌日,一方晴空一碧如洗,只偶有几缕流云卷舒着。园中的花架已空空,只徒留已暗绿深黄的紫藤长蔓盘桓缠绕着木枝架,又低低地垂下来一枝。花架上有一个秋千,并无美人在座。稀稀落落地铺着少许一旁吹过来的秋海棠。
“姑娘,今日秋凉了,姑娘身子弱。还是莫要来外头的好。”雪雁关切地走到黛玉身旁,一早便见小姐睡眼惺忪,微红着眸子,便知定是昨日一夜东风急雨,未能沉沉入眠。
雪雁将手里的茜色素软缎披风理了理,替黛玉合上。黛玉只出神地望着那满园秋景。以前在家里,娘也是个爱感怀的。爹爹便着人在园中种了四季景,这样即便是到了秋冬,也还有菊放枝头,梅绽如春。
眼前的园子,竟是借着秋风清冷了许多。黛玉合了合那披风,径自走到了秋千边上。轻叹了口气,用手拂去那美人座上残落的秋海棠花瓣。无人问津,连秋千也是这般寂寥。
“雪雁,临走时,家中那几丛玉簪可还着了人照拂?”
雪雁想了想,“家中一向有园丁照拂着。姑娘不必担心了,那几丛玉簪听说是老爷当你那亲手植与夫人的,即便底下的人不盯心,老爷也上心得很。”
“姑娘喜欢玉簪?”云裳问道。
黛玉点了点头。
云裳笑了笑,“姑娘怎不早说,咱们这宅子里头倒也有几丛玉簪呢。姑娘若是喜欢,云裳可以带姑娘去,就在暄妍圃。”
黛玉随着云裳,还未近那花圃,便已闻得一阵簌簌的声音。
“雪雁,你听,好似有什么声音?”黛玉侧耳好奇地道。
雪雁点了点头,“我也好像听到了什么似的,但又辨不出是什么。许是风声吧。”
黛玉并未留意,只走向那玉簪。果不其然,一夜东风过,满地落花倾覆。黛玉忍不住落下泪来。上一世葬花此情此景似还在眼前,到头来,终是一场梦空,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只自己是那葬花的痴人罢!
“是你。”
黛玉正对着零落的玉簪海棠垂泪,忽闻背后有人唤了自己,不由一怔,回过头去,竟是那人!
那叶孤城本在花圃外临湖处习剑,闻得似有女子嘤嘤的哭声,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剑。自己这园中怎会有女子哭泣?收了剑寻声而来,竟又是那个丫头。两行清泪未来得及拭,宛若梨花湿雨,静潭映月,不胜娇弱;见是他,又忙稍稍背过脸去,偷偷以袖拭泪。重又回了一副清冷若秋的模样儿。
“上回见你,在哭;昨日见你,亦在哭;今日闻声,仍是如此。”
黛玉闻言不做声了。叶孤城将剑递与护剑侍卫,走了过来。“我竟真这般寒煞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