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一间偏僻的小屋,死的时候无声无息,身边一个也没有,尸体放臭了才有人发现,骂骂咧咧地来给我收尸,还道我这个罪臣死得晦气……也是有趣,我生前这么高调喧哗,死法反倒是安静得很。”
裴无洙沉浸在对剧情的回忆里,没有发觉东宫太子的手越握越紧,上半身绷得死死的,一直到裴无洙语带嘲意地说完最后一句,才发现东宫太子身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处被挣出了大片大片的血色,吓得裴无洙一个激灵,张口就要喊人进来:“哥,哥你的伤……”
“孤不在的话,父皇呢?”东宫太子却反握住裴无洙的手,禁止了她叫人的打算,以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偏执地追问道,“孤出去了,还有父皇……父皇不在的话,孤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这不是做梦嘛。”很莫名的,裴无洙就被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给打动了,可能是东宫太子说话时的神色、语调都太过笃定无疑吧……
裴无洙红着眼圈自嘲道:“梦都是没有逻辑的,谁知道呢,反正就是做了这么一个不好的梦。”
“我就想着吧,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虽然哥你肯定特别可靠,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死皮赖皮地拖着你一辈子吧……”
“孤不在,父皇也不在,”东宫太子却没仔细听裴无洙后面在说什么,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慢条斯理地推测道,“如果孤还活着,不可能在父皇死后还留你一个人……所以说,孤死了,而且还死在父皇前面,对么?”
“别胡说!”裴无洙猛地站了起来,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第10章 惊悟 孤把庄晗留给你。
须臾,裴无洙整个人又瘫软了下来,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道:“你不会死的,梦都是反的,那就是个梦而已,作不得数的,你怎么会死呢,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身体明明好好的……”
说着说着,却又忍不住崩溃得哭出了声来,整个人缩成一团蹲了下去,把脸深深地埋在东宫太子的手掌中,泪水一层一层落下,连续不断、绵延不绝。
东宫太子痛苦地闭了闭眼,几乎是在看到裴无洙的眼泪的同一时刻,耳畔响起了那道缠绕了自己七年的啼哭声。
——“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昭乐,不要,不要去碰它……”
——“哥哥……”
破碎的瓷盘,碾落的糕点,纷乱的脚步,喧哗的人声……
有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一年。
留在了她最天真无邪的八岁。
那是缠绕裴无晏长达七年的梦魇,也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勘破的心魔。
他已经失言过一回,害死了她一次,怎么可能敢再狂妄地许下一个也许无法去亲自践行的诺言。
“迢迢,孤是不是还没有告诉过你,”东宫太子用没被抓着的那只手轻轻抚了抚裴无洙的乌发,沉默了片刻,缓缓地与她坦白道,“国师曾与孤起过一卦,卦象说,孤极有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而东宫太子今年已经一十有九了。
裴无洙如遭雷劈。
“怎么可能?!”裴无洙怒惧焚心,放开东宫太子的手后退半步,摇着头拒绝相信,“什么卦象,什么二十岁,这些都是封建迷信……国师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我回头就让父皇免了他的官去!”
裴无洙一边嘴里放着狠话,一边身子抖个不停,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奶猫,纵然再努力地扬起爪子想去恫吓敌人……殊不知,这不仅吓退不了任何人,反而更是显出了一种引人怜爱、惹人蹂/躏的奇异情态来。
就算是色厉内荏,也是一种楚楚可怜、引人恻隐的色厉内荏。
“哥你信他作什么,”裴无洙颤着嗓子难受道,“你身体明明好好的,你也说了,小伤而已,二十岁,怎么可能才二十岁……”
——那岂不是只有不到一年了?
“孤不是信他,”东宫太子倾过身去,用拇指一点一点拭过裴无洙脸上的泪珠,神色平静得好像说的那个活不过二十岁的人不是他一样,只缓缓道,“孤只是觉得,有备无患……有些事情,还是早作准备的好。”
——事实上,东宫太子从未信过牵星楼的人。
当年那一卦后,出于某些安稳的目的,他还颇动用了一些手段,把国师卿俦逼得外出闭关多年,以免他拿那卦象去真宗皇帝那里“祸乱君心”。
一直到裴无洙刚刚说起她那个“梦”。
东宫太子想,他原来还是想得太简单、太自私了。
“迢迢,孤是很想护你一辈子的,可倘若有一天,孤真的做不到了,”东宫太子微微一笑,轻柔道,“你也不要怨怪孤,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你也要……”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裴无洙暴怒地出声打断东宫太子,心头突然浮起一阵没来由的忿恨。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她所珍视的人,就从没一个留得下来过。
“你刚才没有听到么,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怀着一股几乎算是报复的恶意,裴无洙冷笑着回道,“我会过得很惨很惨,妻离子散、众叛亲离!”
“我们已经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现在说这些话有意思么?你死了我当然会怨你,我还要恨你呢,我过得不好我怎么能不恨你!”
东宫太子被堵得哑口无言,沉默良久,神色淡然地继续道:“孤把庄晗留给你。”
“符筠生清高孤直,陆恺文身后有楚襄侯府,越启将来要继承虎威军,一旦孤去了,这三个人你离的越远越好,以免横生枝节,平白招惹是非。”
“庄晗则不同,他性子机敏,亦会藏拙,知进退懂变通,不会给你另外树敌,更何况,”说到这里,东宫太子微微顿了一下,多看了裴无洙一眼,而后才道,“他身上还有和昭乐的婚约。”
“昭乐虽然不在了,婚约却不曾解除,到时候你若担心降不住庄晗,挑一个身边信得过的丫鬟指给他就是,孤看你宫里那个云归就很好……还有,孤知道你和福宁之间有婚约,但。”
说到这里,东宫太子沉默得更久了,眉头紧皱许久,才缓缓道:“若孤去了,你却是不适合再娶她了。”
“建安侯府与虎威军关系匪浅,又拥兵雍州;秦国大长公主更是当今宗室里身份最高贵的长辈,福宁郡主有这么一双父母,树大招风,你又无心那个位子,娶她对你是百害而无一利。”
东宫太子这宛若安排后事一般的言语,裴无洙听了本来是要生气的。
事实上,她也正想张口呛几句,却先被东宫太子这有条不紊的安置给惊得呆住了。
“等等,等等,哥,”裴无洙震惊得瞠目结舌道,“你把庄狐狸留给我?可,可,他可未必会来找我吧……”
——原作里的庄晗可是一口气投入男主的阵营再也没回头。
“若那时候的他身上摊了什么麻烦,找你反倒是害了你,”东宫太子淡淡道,“迢迢,你也说了孤如今无病无灾。那你觉得,是什么会让孤在国师的卦象里活不过二十岁呢?”
东宫太子一边沉思着,一边探究地向裴无洙凝望过来,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出些什么启示来。
“这简单,”裴无洙恨恨道,“肯定是国师那个神棍的卦算错了呗!”
东宫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看裴无洙明显没有想好好谈论这件事的意思,便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了。
“哥,你身上的伤,”裴无洙到底心虚,见东宫太子双眼微阖,神色间多有些倦怠的意思,忙主动转移话题道,“我还是先去叫徐院判他们进来看看吧……”
东宫太子微微颔首,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裴无洙转身出去,从玉明殿内间出来、折回的短短一段路,却叫她的神色仓皇无措地变了几变。
裴无洙发现,她好像突然想通了许多她原先想不太通的事情。
如果说原先的裴无洙,在遇到女主郑惜之前,只简单地把自己身边的人与事当作了与前世平行的另一个时空里发生的某段历史,虽然不为她前世的史学界所知,但也是确凿无疑、真实存在的。
而在郑国公府觉醒原书记忆后,她又粗暴地把这个世界当成了一本烂大街爽文的立体三维化。
但无论是“某段历史”还是“小说三维化”,裴无洙总是无法好好地将两者互相交联勾通,毕竟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之大,大概就如同她前世看的那种原作IP与魔改电视剧之间的差距……一言以蔽之,就是除了人物名字一样,再难找到其他相同点了。
想在这两者间找联系,难度基本与原作书粉追剧时想剧透结局差不多。
这也就让裴无洙在得知自己穿书了的一天后还是保持着一种与什么都格格不入的懵逼状态,说把这个世界当真实吧,她又忍不住因原作而对七皇子那个小可怜心生恐惧。
说把这当本书吧,裴无洙又没有什么强烈的求生欲。
——尤其在得知东宫太子会被剧情杀后,更是把与女主郑惜打好关系的计划都默默撕了。
一直到东宫太子方才安置后事般的那席话,才叫裴无洙恍恍惚惚间,真正把这两个世界挂上钩、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