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皇帝清算内廷,整个内官监油水衙门,大小官员几乎全军覆没,就剩掌印和几个长随还活着。
他们这些资历不够,年纪也不够的人补上漏缺。
师父年纪大了,皇帝体谅,只叫他总管底下的官员和事务,免得新手搞出乱子。
其他具体执事由各官员分管,营建皇城内诸宫室的活计,就给了他。
“我知此事后,带人查了他建过的十几座殿,推倒一半重建,还惊动了养病中的皇后娘娘,受到圣上训斥。”
汪从悦神色平静:“谁知他竟还想来,我哪能应,偏叫他缠住,知会了刑部相公们才消停。”
他说话不紧不慢,咬字清楚,声音又轻,听起来很舒服。
秋枕梦五指合拢,与汪从悦手指相交叉,语调不自觉跟着轻了:“小哥哥那时候一定很难过吧。”
他的手有些粗糙,并非不知保养才如此。秋枕梦从他手上辨认出好几处陈年的浅淡疤痕,快要消下去了。
可这些疤痕存在时间这么久,痕迹又那么长,有的甚至一直没入衣袖内,可能比想象中更长。
足以证明他年幼时吃过多少难以揣测的苦,才能得到贤妃的喜爱提拔。
“圣上晓得原因后,还重赏了我,哪里就难过了。”汪从悦微微弯了眼睛。
其实是挺难过的。
皇后病重,不理宫事,后宫真正做主的,是不好相与的皇贵妃。
他在内宫,重建了皇贵妃的宫室后殿。
只推她的宫,不推别人的,皇贵妃觉得面子不搁,闹到皇后那里。
皇后勉强理事,惊动了皇帝。皇帝怒极,在训斥他前,先砸来一只玉摆件。
他不敢躲也不能躲,砸得额角鲜血直流。
好在说清原委,皇帝也觉过意不去,赏了很多好东西,又极力安抚他。
后来,皇后得了一场大病,自然与这次惊动有关。
皇贵妃被罚得很重。宫中所有人都认为她失势了,下个皇贵妃也许是贵妃或德妃。
只是皇贵妃神通广大,重新讨了皇帝喜欢。
帝后情分深厚,皇贵妃又已认错,瞧着可怜。他们是一家人,遭殃的便只有他这内官监太监。
纵然知道他没错,皇帝还是迁怒于他,直到皇后病愈才恢复如常。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横竖快忘了,汪从悦并不打算讲。
他正想移开话题,免得秋枕梦问他手上伤痕,马车便猛然一停,险些把人给栽下去。
情急之下,他揽住秋枕梦的腰,另一只手拽住厢壁上的凸起,才堪堪稳住。
汪从悦脸色沉了。他掀开窗上青帘,语调又冷又平:“来人,刚才怎么回事?”
有小厮面带惊慌地跑来跪下,磕头道:
“老爷,小的们赶着车走得好好的,一伙人突然又哭又喊冲上路,若非勒马及时,险些出人命!”
“那群人呢?”汪从悦声音反听不出怒意了。
小厮脸一白,忙说:“正在前头折腾!莫说车马,就是行人都过不去。”
秋枕梦缠着汪从悦下车看热闹。
街道乌压压卷着一团人,乱成一片。
其中有个十五六的女孩一身孝,手中抱着白布包袱,正与一对夫妻纠缠着,哭得分外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是空空的俏眼线小可爱的雷!
第17章 别疯了
秋枕梦好奇地挤到前头听了一会儿。
那女孩年幼订亲,近些日子未婚夫婿却得急病去了。没了儿子,婆家打算搬回原籍去。
爹娘打算再给她说个亲,可女孩子死活不肯,抱着牌位日夜流泪,还悄悄使人知会了婆家。
今日就是婆家上门带走媳妇的日子,她父母哪里会同意。
可惜女孩去意坚定,婆家带人走的心也坚定,纠纠缠缠地竟跑到了街上。
女孩哭得肝肠寸断。
然而她神情渐渐凝住,仿佛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最终挣脱了母亲的手,跪下深深一拜:
“爹娘,儿生是戚家人,死是戚家鬼,今后……二老就权当没养过我这个女儿吧。”
街上响起那对夫妻沙哑的哭声。
还有路人或夸赞或羡慕的议论。
秋枕梦忽然就想起了娘。
灾后爹没了,舅舅曾来找过娘。
娘好像说了跟女孩差不多的话。
舅舅沉默很久,拍拍娘的肩膀:“你是个好姑娘。以后我常来看看,免得别人欺负你们娘俩。”
那时她坐在门边玩玉佩,听着他们的话,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东西。
她也要做好姑娘,要被娘摸着头夸奖。那她也要学娘,一直一直等着小哥哥。
可凭什么要她等呢。
她忽然就生气了,将黑鲤鱼扔在草堆上。
他走得那么远,去了仿佛只存在于人们口中的京城,那个繁华的良都,万一再也不回来了,不等她了怎么办?
万一等着的时候,被别人欺负了怎么办,难不成像邻村的姐姐一样跳河吗?
万一她想和别人搭伙了,他会不会突然冒出来,像村西头的大叔一样,把她抓去扔进河里呢?
她独自气了很久,终是将玉佩捡回来,重新戴上了。
还是等着吧。
别人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怕死。
可她偏偏很胆小。
只有小哥哥和她一样胆小,把命和团聚看得比什么都要紧。
他肯定不会在意她被人欺负了,还继续等着他吧?
若是她真的和别人过日子了,他肯定……也不想把她扔进河吧。
她要等到及笄。若小哥哥再不回来,她就不等了,对自己好一点,去做个坏姑娘。
就算被所有人骂,也要做个坏姑娘。
舅舅要出门了,看见她好好戴着玉佩,露出个欣慰的笑。娘揉了揉她的头。
她咬着唇,有了莫名其妙的不适感。
好像那夜背着她回家的小哥哥,忽然就不见了,天地空茫,只剩她一个人在混沌中乱撞。
后来,瘟疫蔓延到舅舅家,舅舅再也没来过。
再后来,长大了,见的人多了,她也就独自等到了十八岁。
因这天底下英雄越来越多,只有小哥哥和她一样。
分别得越久,便越舍不得。
·
秋枕梦正想着过去,肩膀上忽然一阵疼。
汪从悦按着她的肩,微微拧了眉看她:“妹子,这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
她有点犹豫。那个女孩身上有一点点娘的影子,她想多看上一眼。
汪从悦却遮了她眼睛,缓声道:“妹子走吧,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回家去,我给你画美人图。”
“小哥哥,咱们不去看戏了吗?”秋枕梦问。
他牵了牵唇角:“改天再说吧。”
汪从悦护着秋枕梦从人群中穿过,身后传来女孩叮嘱父母的声音。
这声音被周围人群嘈杂的交谈声割碎,秋枕梦回头又望了一眼。
她止不住地有点难过,那女孩怎么会舍得呢。
她就舍不得。就算等小哥哥等得着急了,娘在的时候,她也只会在信里问他回不回,从没动过上京寻他的念头。
后来娘去了,她才开始问那些商人,出远门时需要带些什么,盘查什么,断断续续地问了好几年。
娘的影子一下子就从女孩身上消散了。
“妹子,这里人多,看路。”汪从悦说。
他退步走在后面,伸手捂了她耳朵。
“小哥哥?”
汪从悦“嗯”了声,语调淡淡的:“风凉,你耳朵都吹红了。”
马车上倒是暖和的。鸡汤凉了,红豆已在角落处燃起熏香。
秋枕梦继续偎在汪从悦怀里,汪从悦托着她稍微直了点:“坐稳了,也不怕再给晃下去。”
她微微直起身子,脸反而凑得离他更近了,汪从悦甚至能看清她弯而翘的长睫。
秋枕梦忽然道:“小哥哥,你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做了什么事吗?”
汪从悦颊上微微泛了红。
他还记得。简直像发了酒疯,连自己都觉得难堪。
他眼神有点游移,试着讨价还价:“妹子,你能不能把这事忘了?”
“这怎么行!”秋枕梦凑得更近了点,杏眼里含着笑,小声说,“我也想知道小哥哥有多甜。”
汪从悦惊得往后一仰。
秋枕梦却又凑近了,继续问:“小哥哥,你还记得那年元宵节,咱们看见的那两个人吗?”
他往脑子里过了一遍。县城的元宵节还算热闹,他牵着她的手,找了个地方放河灯。
草丛里一对年轻男女正拥在一起,脸都贴上了,被他们惊动,慌忙躲了开去。
那时他们都还小,只好奇地望着。
汪从悦肃着脸,咳了声:“那种事情,你怎么还记着?快点忘了,正经人不兴这个。”
“小哥哥不也记着呢,”秋枕梦晃了晃指尖,脸上绯红,“既然都不是正经人,那做点不正经的事怎么了?”
汪从悦瞪她:“……咱们还在外面。”
“可是车里只有咱们俩啊。”
她说着就感觉有点纨绔。
秋枕梦迅速坐直了,换了个文雅说辞:“小哥哥,回家了你不还这样?别的一家人那么亲密,偏咱们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