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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春 (阿酤)


  “我知道。”荣呈因看他一眼,“以后就是了。”
  荣呈言:“……”
  回到家的时候,厅中烛光虽还明亮,却只剩下了荣呈燕一个人。
  “可算是回来了,大晚上的,怎么能就这样跑出去了?还累的你三姐姐,刚醒来没多久就要这样跑出去找你。”荣呈燕虽责备着他,语气中却不乏满满的关心。
  荣呈言自知理亏,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好了,这么一番折腾,想必也是累坏了,都赶紧去休息吧。”
  荣呈燕赶了两人回去,同时也注意到荣呈因身上已没了一开始出去时披着的那件大氅,便顺手将自己手中的小暖炉塞给了她。
  “瞧这手,都冻成什么样了,赶紧回去好好暖暖。”荣呈燕冲她道。
  “是。”
  荣呈因得了暖炉,转身向自己房中走去,一路上纵是寒风再怎么吹,也挡不住她双手火热。可她知道,自己这样火热的双手下,是一颗早已被惊吓到怎么也捂不热的冰凉内心。
  在她走后,荣呈燕注意到有两个小厮是被人给抬回来的,便随口问了句缘由。
  家仆如实交代。
  荣呈燕听了这不着调的前后,内心的疑惑一层层上升,却也终究没有去问荣呈因什么。
  荣呈因这回醒来,她总觉得她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了。只能猜想是父亲的去世和突然要被送去东郡这事惊吓到了她,使她心境发生了变化,不再跟个小孩子似的了。
  不再像个小孩子的荣呈因这晚做了个噩梦。
  梦里有人牵着她的手在苍南山的小道上走着,一路上踩过的枯枝落叶奏成极好听的乐章,比先生的教谱还动听几分。
  明明是那样美好的场景,在荣呈因的脑海中,却不断翻涌奔腾,变成压倒她的一根稻草。
  她醒了。
  黑暗中猛然睁开眼,豆大的水珠滴落在枕巾上,眼睛里的,额头上的,混在一起,打湿一片。
  她梦到陶珏了,她果然梦到陶珏了。
  她一手绞着被子,牙齿狠命地咬合,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哗啦啦地从脸颊滑落。
  怎么能这么没出息呢,荣呈因,为什么只是见了他一面,就会不争气地心跳,会不自觉地紧张?
  荣呈因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而夜来难免多思,她翻来覆去,逐渐开始怀疑自己今晚的伪装是不是失败极了,仿佛自己在陶珏面前就跟个透明娃娃似的,什么都被能被看穿。
  他就是个妖孽,专吃人心的妖孽。
  她入不了眠,干脆下床披了厚衣裳,点了盏幽暗的烛光,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尽量不吵到守在外间的红雨。
  她想去祠堂看看她的父亲。
  荣呈因虽是家里的三女儿,却是最受父亲喜欢与疼爱的。
  大姐沉稳娴静,自小不需要多担心;二哥哥虽时常不着调,但大事上从来不会含糊出错,况且他自出生起就注定了是要承袭爵位的,也不必太替他操心;至于弟弟荣呈言,他是家里唯一一个姨娘生的孩子,姨娘虽不是父亲正妻,但荣呈言出生的时候,她们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所以荣呈言打小就能养在自己小娘身边,父亲也不担心。
  只有她荣呈因,出生后没多久就失了母亲,打小就没感受过多少母亲的疼爱,天性又爱玩,好一段时间,都是被父亲板着脸带在身边学规矩的。
  这也是她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的地方,她们学的都是相夫教子女红之类的东西,而她跟父亲学的却是齐家治国之道。
  后来她稍大了些,父亲就将她送去了云家的学堂,跟着云家小姐云照一块儿,同那些世家公子们一道上学读书。
  再后来,她听说了东郡苍南山的盛名,闹着吵着要去苍南山求学。苍南山路远,父亲起初也是不同意,后来实在拗不过她天天提,时时提,只能亲自备了东西,送她去了苍南山。
  从瑞安四十九年到和兴元年,整整七年,她只年节的时候回京,呆上十天半个月的,又得走。
  往来路途奔波,父亲每年都有劝她留下,她却越来越不肯留下。东郡苍南山上学到的许多东西,都是盛都学堂不可能教的,她喜欢那样自由的气息,喜欢那群自己早已熟悉的师兄师妹,喜欢那里的一切一切。
  可如今已是和兴三年,距离父亲去世,已经快两年了。
  荣呈因进了祠堂,里头的香火烧的依旧旺盛,只是比起从前,那个时常叫她来祠堂罚跪的人,如今却变成了眼前一块冷冰冰的牌位。
  她再也没有父亲了。


第六章
  荣家的爵位是打大晏立朝起就世袭下来的,是第一任荣安侯跟在太.祖身边打天下打来的,传到荣呈因她爹荣老侯爷这一辈的时候,已是第五代。
  虽说当时的荣安侯府已大不如立朝伊始时的气势,但在荣老侯爷的一力支撑下,也是稳在五侯之列,威风赫赫。
  荣呈因人刚醒来,也不知现在的侯府在荣呈玉袭爵后成了如何局面,但随便想想也知道,他那般的吊儿郎当,高不成低不就,家中祖业虽不至于败光,却恐也难有进益。
  至少目前,荣呈因知道,他是没什么造化的。不然,皇后也不会看中了他们荣家好拿捏,在她人刚醒来,魂都还未定的情况下便要将她送往东郡。
  若是父亲还在,皇后就算是再想把她送过去,也不会如此急不可待,连一日的缓冲都等不得了。父亲那般疼爱她,定然是会为她争上一争的。
  怎么,荆家舍不得远嫁女儿,便要他们荣家舍得吗?谁的心不是肉长的,凭什么他们荣家就要妥协?
  荣呈因强抹掉眼角即将滚落的泪珠,倔强地看着父亲的牌位。
  没有人,再没有人会在皇上皇后面前为她说这样的话了。
  大姐姐二哥哥虽然也都疼她,可他们既没有父亲那样的气势,又有着自己许多的顾虑,为她去抗旨,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爹爹……”她始终是没有忍住,哽咽着喊了一声。
  从前跟在父亲身边的一幕幕如走马观花般在她面前闪过,毫不避讳地带她在身边教导自己的学生,送她去云家的学堂,送她去苍南山的书院……
  一桩桩一件件,不断奔腾在荣呈因的脑海中,逐渐脱缰。
  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再也收不住。
  寂静祠堂里,荣呈因闭眼狠狠大哭了一场,纯白衣襟染了点点泪痕,像她儿时顽皮沾上的污渍,只是再无人在意去替她擦拭。
  她自己一把胡了整张脸,挣扎着跪直在蒲团上,跪直在自己父亲面前。
  “爹爹,你会保佑我的对吗?”她喃喃地念着,目光注视着那块位居正中的牌位,深深磕了个头。
  一年多前,她就是在这里昏迷的。苍南山路远,等消息传到,她匆匆忙忙赶回来之时,父亲的棺椁已入土为安,唯余灵泉寺后的坟墓和家中祠堂的牌位能叫她相见。
  可她不争气,在踏进家中祠堂,见到父亲牌位的那一刻,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一倒下,就是近两年。
  两年,足以叫物是人非,欲语泪流。
  她缓缓直起身子,想起从前的那些是是非非,眸中逐渐多了几分坚定。
  既然上天给了她机会醒过来,那就是在给她机会去报仇。父亲突然的离世,自己忽然的昏迷,陶珏的神出鬼没,苍南山书院背后藏着的真相,从此刻开始,她要一个一个,全都查清楚。
  “爹爹,您一定要保佑我。”
  她看着父亲的牌位,再一次虔诚祷告。
  屋外寒风萧瑟,透过半敞的雕花木门,呼啸过荣呈因生嫩发红的耳根,留下阵阵刺痛。
  这是和兴三年的腊月二十。
  这一日,荣呈因醒来,宫里要封她做县主;这一日,她见到了之于自己如梦魇般的那个人;这一日,她很想念她那早已去世的父亲。
  *
  醒来的次日是个艳阳天,荣呈因昨晚夜里哭了半宿,此时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出来,吓倒了大半的人。
  “诶呦,你你你你你,给我回去回去,回去歇息好了再出来!”荣呈玉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别过了头去,一手挡着自己的视线,顺带挥了挥,赶她回去休息。
  “我都躺了一年多了,还躺不够吗?”
  荣呈因不以为意,百无聊赖地在桌边坐下,拿起勺子正想喝粥,眼珠子转了一圈四周,不免好奇道:“怎么就咱们两人?”
  荣呈玉勉为其难看她一眼:“长姐进宫去了。”
  “什么?”荣呈因手中的汤勺一时没拿稳,落了下来,溅出几滴百合粥。
  荣呈玉挑眉:“很难听懂吗?”
  “一觉睡了两年,人也给睡傻了?”
  若是往常,荣呈因哪会容他这样打趣自己,可现下不同,现下,长姐进宫之事,已足够叫她焦头烂额。
  她看向外头天光乍露,骇然问道:“如今天色才亮,大姐姐为何这么早便要进宫?”
  荣呈玉叹一口气:“皇后叫去的。”
  “皇后?”
  “说是临近年节,喊了司衣坊为皇长孙丈量裁制新衣,又想到印儿跟皇长孙年纪相仿,便一同叫去了,顺带着,给她也做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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