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心的最深处,燕珩偷偷地想:她心里,是不是,也有我?
等与燕遂良说完话,燕珩从充满浓郁药味的福宁殿出来才觉得活了过来。他走出两步,回身看殿内的那个华服少女,她还是握着笔,背脊挺立,静静地写字。
燕珩望着她,心内百感交集,哄哄乱乱的,理不出个头绪,从方才看到阿桃写的字时,就如此了。
殿内的阿桃像是感受到什么,朝燕珩这边望过来,他赶紧挪开了眼睛,独留阿桃一个人在憋闷深黑的殿内,自个抽身走了。
说也奇怪,那天燕珩和阿桃并未说一句话。可她在殿内,自己个在殿外的场景,燕珩却尤其印象深刻。
他曾想,福宁殿的那道门槛犹如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二人面前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鸿沟可能叫国仇家恨,也可能叫人伦天理,这么近,又这么远,叫人生出无限惆怅。
燕珩每每回想起这些事,都会有些没来由的失落,好在十五岁的阿桃就在他跟前,他是定要怜惜眼前人的。
燕珩将那些宣纸放好,突然看到桌面上的木匣子里放了一张手绢,他拿起来一看,眉头紧皱成疙瘩。
阿桃拿着挑好的衣服走出来,笑道:“这件好,轻薄又舒服,颜色也好看,你快换上让我瞧瞧俊不俊俏。”
她说完这番话,才发现燕珩的神色不对劲,她抬手探了探燕珩的额,咦了一声,“没发热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燕珩抚开她的时候,温声道:“这是谁给你的?”
阿桃低头,他手掌中正是于昭仪给的绢子,赶着问:“于昭仪给的,对了,快跟我说说,她写的是什么,我都看不懂。”
燕珩笑着摇头,将手绢塞进袖中,道:“看不懂就对了,昭仪想必许久不看书了,写的文意不通,我让她改一改,不然等过不久你会看诗了,再读这个,会笑话她的。”
燕珩一面说,一面让阿桃坐下吃茶,芸娘进来,他深看了两眼,道:“好好侍奉皇后,我去趟澄碧堂。”
阿桃还没说什么呢,燕珩就匆匆走了,她嘟囔:“于昭仪的诗再差,那肯定也比我的好啊,还怕我笑话吗?不至于这么着急吧。”
芸娘和拾夏怕她心里有芥蒂,齐齐上来,又是奉上果子,又是递上太皇天后赏的首饰。
其中一对耳环做的极好,阿桃眼睛一下子就吸引过去了。几个宫女围过来,阿桃一会将耳环给这个带,一会儿将簪子给那个带,带着首饰还不满意,阿桃还让小姑娘们换上纱裙衣裳,一水地都打扮地漂漂亮亮,也就不再纠结燕珩那事儿了。
另一边,燕珩揣着手绢到了澄碧堂,于昭仪正在喝药,燕珩立在堂屋中央,将手绢扔在她面前,质问道:“这是你给玉芙殿的?”
于昭仪对他的唐突和怒气并不在意,拿着汤勺不急不缓地在汤药中搅动,缓缓开口道:“兄长,皇后似乎还不知道景国到底在中原做了什么事吧。”
燕珩的面色铁青,于昭仪了然道:“看来是不知道了。也是,景国地广人稀,消息不通,皇后在黑水河那样极偏僻的地方长大,怎么会知道呢。再者说,景国皇帝迫不及待地实行愚民之策。”
于昭仪所说的愚民之策,是景帝意识到无法以武力一举拿下广袤的中原后,有人提出的潜移默化的攻伐策略。
这策略分里外两个部分。于内,景帝多次标榜自己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将侵略屠戮中原的战争美化为开疆拓土的皇朝霸业,以期征到更多的兵士为他卖命,攻打夏国残余。
于外,在景帝的命令下,中原的所有学堂都不再将儒家经典、国朝文学列为重点。相反,景国编撰的诗词课本需得反复诵读。那些书中将入侵中原的景国军队描述为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正义之师,要推翻夏国的旧统治,建立新的美好国家。
针对这个政策,有些隐藏在民间的有识之士写了不少启发民智的诗句来反抗,可惜都被景国一一打压扫荡。
因此,不光学堂中,所有市面上带有讽刺之味的书册文集全部查抄下架。另有其他的话本小说因运而生,其中将景国那些强盗行径,美化再三,甚至有夏国汉女爱上景国士兵,重获新生的故事。
“我听说,扶风郡有个藏于寺庙内的印书作坊都被发现了,兄长是不是又立下大功一件呢?”于昭仪如说说。
燕珩揉了揉眉心,与她道:“慧颖,我记得跟你说过,不要老是去打探消息,手伸太长会被人抓住把柄的。”
“兄长是怕我连累你?”
燕珩无意再与她多纠缠,命令道:“我只跟你说,皇后那儿你少去招惹,她若有一丝异样,都怪在你的身上。”
于昭仪愣了愣,深看了燕珩一眼,泪光隐现,她道:“兄长,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要劝服自己,你不是真的叛国,或许你有苦衷,只是不能告诉我们罢了。”
燕珩浑身震了震,长袖中的手抖了抖,他快速向屋内扫了一眼,目之所及的宫女太监皆垂首敛声,安静地好似不存在,但燕珩知道他们存在,像幽魂一般的存在。
即便再三挑选,也不能保证自己的身边有没有探子,在这种情况下燕珩只能咬牙否认,狠心道:“慧颖,三年了,你还不能接受吗?”
“我能接受你虚与委蛇,”于昭仪激动地说,“但我不能接受你对那个景国女子呵护有加。你可记得国朝有多少女孩子在战乱中被□□至死?即便是现在,还有许多被掳至上京的公主、郡主、贵女们,她们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不说贞操、尊严,就连性命都无法保障。兄长你真能坦然地接受敌国女人,与之你侬我侬、花前月下吗?”
燕珩背脊挺得过分笔直,内里仿佛插、入了一根青竹,仿佛这样才能支持他不至于佝偻脊梁,卑躬屈膝。
他死死地盯着于昭仪,缓缓道:“可她并未杀人,她是无辜的。”
“那我们又做错了什么?!”于昭仪不等燕珩说完,尖叫着抢白,她情绪愈发激烈,口中直骂燕珩为“乱臣贼子!景国的走狗!废物杂种!”等等,燕珩被她啐得连连退后,侯在一旁的宫人连忙上前将于昭仪制住。
其他人慌忙将燕珩扶到门外,递上手巾,接连赔礼。房中四五个宫人压住发狂的于昭仪。可于昭仪有躁郁之症,发作起来力气并平时大了好多倍,生生把要钳制住自己的人推开,朝燕珩这边跑过来。一张长得大口、双目欲裂的脸转瞬间到了跟前,燕珩骇然,踉跄退后。
好在只在几步之隔的时候,于昭仪被门槛绊倒,磕在地上,双眼发直,嘴角流着口涎,神志已然不清了。
太医按照燕珩的吩咐常住澄碧堂,此时已经赶到,即刻为于昭仪施了针,又喂下几颗丸药,方才渐渐好转。
燕珩坐在外间,回想于昭仪方才的疯癫之举,再联系前世,心有余悸,手止不住的发抖。不一会儿,太医出来,燕珩问他:“昭仪的病怎么样了,前日不是说有好转吗?怎么现在看着愈发严重了?”
太医举袖擦了擦汗道:“昭仪病不在身而在于心,药石难医,只能慢慢调养…若要昭仪好…”
他越说越心虚,抬眼瑟瑟瞅了燕珩一眼,燕珩沉声问:“怎么?”
太医跪在地上垂头道:“…若是要昭仪好,是万不能受刺激的。”
难怪!
燕珩内心道,难怪前世他打算带着百姓南渡,东都再次被破,于昭仪生生惊愕而死,原来症结在此。
于是燕珩嘱咐下去,于昭仪再次闭关养病,谁人也不能打搅她。
这消息流传出来,经过几道手添油加醋就变了味道。说于昭仪是因为与皇后争风吃醋,才被燕珩关了起来。
太皇太后林氏听到这个消息,心疼不已,为了外孙女,也顾不得颜面,请阿桃去向燕珩求情。
更有蔡婕妤等人在旁煽风点火,林氏老泪纵横,劝说阿桃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阿桃至今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撺掇着去了明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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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堂中燕珩正在看劄子,见阿桃进来,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坐着,摩挲她的指尖道:“你倒勤奋,才多少时日,练字都磨出茧子了。”
“还说呢,”阿桃低头玩着腰间垂挂着的禁步,不满地嘟囔:“一天才学几个字,我什么时候才能看懂你书房里的那些书?”
燕珩失笑道:“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要跑?那些书不适合你,太深奥了,你需得由浅入深,改日我叫芸娘挑选一些适合你的。”
说完阿桃还是闷闷的,燕珩凑近前来,吮了吮她的嘴角,道:“怎么不开心了?”
阿桃抹了抹脸,忍不住要去看屋内的宫女,燕珩将她搂回来,看着她的眼睛,谨慎地问:“出什么事了?”
燕珩的正颜厉色让阿桃一怔,她道:“你别紧张,没什么事,只是太皇太后今日叫我过去,我才知道于昭仪又被关起来了?”
原来是这件事,燕珩稍微和缓神色,淡淡道:“祖母叫你来求情?”
“你真把昭仪禁足了?”阿桃不解,“她又做错了什么,又冲撞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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