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明君的答复,意外得十分谦逊。
而他看向缘杏,则有几分惊异。
玉明君的眼神变了几遍。
他一向觉得缘杏特别。当初他愿意留在北天宫,除了对弦羽和她的关系有一两分在意以外,更多的,确实还是因为对缘杏本人的兴趣。
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料到,缘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就梦到了女娲的身形。
距离他将这件事告诉缘杏,才不过过了几天。
玉明君问:“你之前有过什么预兆吗?”
缘杏说:“自从先生跟我说了以后,我有时候会觉得有一道目光注视着我。”
玉明君道:“那就没错。你所梦见的,不是单纯的梦境。还有,女娲母神对你说了什么?”
缘杏答:“她说会领我到另一个境界的仙境。在那里,她会将我需要的知识都教授给我。”
玉明君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按她说的做。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因为……”
缘杏脑海里面想的,是女娲所说的那个“五百年”。
缘杏踌躇片刻,问玉明君道:“玉明先生,对你而言,五百年是什么感觉?”
玉明君用画笔点了点自己的膝盖,他难得如此正经地与人交谈,想了想,便说:“不同的时候,于我而言不一样。”
“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个凡人。五百年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到时我人早已作古,便不知是何夕何年。”
“一百五十岁的时候,我知自己有不凡之力。五百年是未知的将来,是无数匹值得期待的画卷。”
“五百岁的时候,我已位列仙中,见过人间种种。五百年是我的年岁,是我从无知蹒跚到知天命的岁月。”
“五千岁的时候,我已看遍世间无数,被人称为南天画圣玉明君。五百年,于我而言不过朝夕,不过是画画,过去的五百年与未来的五百年都没什么不同。我唯有画而已,有五百年,就画五百年,仅此而已。”
缘杏认真地听着,轻轻抚摸自己手上的毛笔竹身。
缘杏说:“女娲母神说,我跟随她学习,必须脱离尘世,断绝一切关系,闭关静修五百年。我才二十三岁,等到闭关出来,就五百二十三岁了……”
缘杏还太年轻。
她还处在玉明君的第一个阶段。
她想象不到,五百年后,会是怎么样的世界。
玉明君闻言,略略沉思了片刻。
少有的,他今日一言一行都像是一个长辈。
玉明君道:“不过是五百年罢了。对你而言,这是你的第一个五百年,所以你觉得畏惧。但未来,你有无数个五百年,等再回头看,这一段时光,也算不了什么。”
缘杏迟疑。
有一瞬间,她张开了嘴,却看上去无法发声。
然后,她才道:“可是羽师兄……还有哥哥,爹娘……”
太多人是她的牵挂。
如果离开五百年,物是人非。等再归来,恐怕她变了,其他人也变了,他们之间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爹娘和哥哥,他们之间有血缘,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斩断的联系。
因此,缘杏最放心不下的,其实是弦羽。
他们之间,远比其他人要亲密。可是两人之间,并没有那种坚不可摧的实际纽带,他们之间拥有的,仅仅是彼此现在坚定的感情。
她五岁第一次见到师兄,七岁终于真正与他相识。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长大。
她憧憬地跟在师兄身后,而师兄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仙术道法。
他们两人之间的亲密无间、默契情合,是源自于这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源自于两人相似的出身背景和成长环境,还有两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和互相契合的性情。
可是分离五百年,将完全冲淡两人之间十几年的彼此牵绊。
等她再度出关的时候,羽师兄将不再是她从小到大苦苦追逐的月光,不再是她长久期盼终于降临到她身边的明月,而仅仅是她五百年前纯粹天真的少女时期,一段短暂而美好的记忆。
不仅仅是师兄对她而言如此,她对师兄来说,也会如此。
本来这五百年,他们也应该一起共度,就像过去一样。那他们就能始终一起成长,始终保持一致的步调。
但现在……
如果她离开,等到五百年后重逢,他们两个还能再像过去那样吗?
缘杏离开玉明君草庐的时候,脑海中还是乱乱的,她没有为自己找到答案。
当夜,弦羽在月下调弦时,注意到了缘杏的心不在焉。
“师妹。”
弦羽停顿,抬手覆住身边杏师妹的手。
他问:“你今日看起来心神不宁。怎么了?是遇到什么烦扰之事了吗?”
缘杏被握住了左手。
她感觉到,师兄的手掌比她大一圈,宽大、包容,带着一种温柔而强大的力量。
缘杏说:“师兄,你可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玉明君告诉我的,关于女娲母神的事?”
弦羽耐心地点头。
缘杏说:“昨夜,我梦见女娲母神了。”
缘杏如数将昨夜发生的事,女娲母神的叮嘱、所说的指示,还有那五百年,全部都告诉了羽师兄。
果不其然,即便是沉着温柔如羽师兄,听到这些话时,脸色仍然有明显的变化。
缘杏张口欲言:“师兄,我……”
还不等她开口说完,弦羽竖起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她的唇畔。
弦羽温雅地问:“我想知道,于师妹而言,师妹对自身画心境界的追求,和我相比,孰轻孰重?”
这句话说完,没有给缘杏回答的机会,弦羽已经说出了他的答案:“我希望,师妹将自身,看得比我要重。”
缘杏不由纳闷:“为什么?”
“师妹不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师妹总会成长的。”
弦羽平淡而温和地说。
“不止师妹,我也是,所有人都是。师妹不会永远是小狐狸,我也不会永远是现在的我。
“即使师妹这一次因为我而犹豫,并且因此留驻,我们依然有可能面对其他分歧。
“就算是师父与东天女君那样生死与共的神仙眷侣,都曾因种种原因分离千年。我与师妹,面对未来数万年的岁月,也很难说能够永远形影不离。
“不过,我可以说。师妹会永远占据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我会永远喜欢师妹,因为师妹留在我心中的美好,是真正的美好过。
“所以,我不希望师妹为我牺牲,为我放弃这样难能可贵的机会。”
他凝视着缘杏的眼睛,将自己的想法一字一字地告诉她。
弦羽认真而自信地说道:“师妹不要小看我。师妹离开的这五百年,我也会努力修炼。等到五百年后再见,我希望仍然能让师妹另眼相待。”
弦羽握住了缘杏的手,扣在自己掌间。
他说:“师妹总说,小的时候,我总是离开北天宫,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好几年。而且每次回来,师妹都觉得我变得不一样了,让师妹不得不努力追赶。
“那一次,换我来追赶师妹。
“师妹不在的日子里,我会惦记着师妹,想着师妹正在女娲母神身边日进千里,所以我也不能落在后面。以此勉励自己,直到与师妹重聚之日。”
“师兄……”
缘杏连眼眶都微微发红。
弦羽笑着啄了啄她的嘴唇。
不过,想了想,弦羽又说:“但是,若师妹真的要离开,我还有两个不情之请。”
“什么?”
缘杏歪了歪脑袋。
虽然羽师兄还没有说,但她心里已经想好了,无论是什么都会答应。
弦羽抬手,碰了一下缘杏挂在颈间的龙鳞,道:“第一,我希望师妹去修炼的时候,也将我的龙鳞带在身上,不要忘了我。万一那个仙境中有别的龙,你将我的鳞片戴在身上,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警示。”
这一个请求,让缘杏哭笑不得。
有时候缘杏自己都想象不到,师兄这样出尘君子的人,在和她之间的感情上,会有这么小心眼的面。
她说:“女娲母神所说的仙境,应该是在另一个境界。里面恐怕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别人的。不过……我会一直戴着。师兄,还有一个请求是什么?”
“还有一个……可能有一点任性。”
弦羽雅致地笑了一下,看上去有一丝难为情。
他注视着缘杏,目光灼灼道:“我想,在师妹离开前,与师妹正式成婚。”
缘杏一怔。
本来,由于天帝的催促,她与师兄的婚礼,的确是在近期就会举行的。不过,现在既然补天的计划改了,他们两个人的婚事,也就搁置了没有再提。
现在,听羽师兄这样说,缘杏心里忽然也有所意动。
弦羽见缘杏有一会儿没有声音,心里也有些紧张,问:“师妹不愿意吗?”
“不。”
缘杏连忙出声。
她笑着望向弦羽,回答:“我愿意的。”
缘杏能够理解师兄的心情。
既然马上就要有五百年不能相见,既然五百年后的状况不可而知。那么,就趁他们现在年少情谊、彼此相爱,将一整个完整的周期走完,画下一个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