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为何都要在这时候扎堆相看驸马呢。
幼蓉这人看得很通透,却又有分寸,话也点到为止,她一面替漱鸢整理香具,一面回答道,“大概是担心吧。”
漱鸢是明知故问了。宫里的女眷人人自危,担心一朝主和,和亲大业滚滚而来,圣上的手一点,一生的命数也就定下。谁都怕被选上,因为若是被选上,香车宝马往边关外头一送,从此就不归长安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早早地将自己嫁出去,或是定下亲事,也算拿到免死牌了。陈宋两位娘娘此时未雨绸缪,替自家女儿打算,也算是做母亲的一片苦心。没叫上她一同去,大概也是情份未到,好在她也从未在宫里期盼过从别的女子那里得到关怀。
她自幼失母,全靠父亲照拂。嫡母皇后慈威,那边她也不算亲近,谁来替她想这些事情呢。
漱鸢握着香匙垂头在香灰里重新打篆,就算房相如说他主战,可他毕竟不是圣人,最终决定的还是父亲。他才是君主啊。
“公主若是有兴致,奴婢陪您一块去看看吧。” 幼蓉以为公主烦闷了,于是上前宽慰,“咱们可以从明德寺绕过去,假装偶遇。”
她摇了摇头,说不必了,“不请自来,有什么意思呢。我若是去了,砸了两位娘娘和姐姐的场子,到时候可就不好相与了。再说了……”
再说了,她对那些仕族子弟也没什么兴致。
和亲,她不想;可为了逃避和亲,找个不大喜欢的人度过后半辈子,她也不想。她是贪心惯了的,鱼和熊掌,从来不做选择,要兼得。
所以才要在房相如那再努努力啊,漱鸢想,大概就要像今日弘文馆里那样,她做文弱委屈的模样,挤出来两颗眼泪骗一些他的心软。说起来还是有些心虚,喜欢他不假,可还是参杂了小小的私心,如果房相如知道了,或许还要有些生气吧。
不过,一想起当时房相如抬着袖子,一口气噎在喉头说不出话的模样,她就要笑出声了,他那副表情简直比看射鸭还要有趣十倍。
她拽着他袖子的一角,几乎不大费力气就快要得逞。他却不肯放弃,还是要固执地周旋一番,用孔孟之道那些陈词滥调劝诫了大半天,全被她当作了耳旁风。
僵持之下,房相如似乎很无奈,皱了下眉头,道,“这样吧,臣去唤宫人来侍奉,于公主更为妥当。” 说着,收敛袖袍要起身去叫外头的洒扫内侍。
她一听,忽然冷了眉眼,依旧攥着他的袖子,双眸定住他,漠道,“不过都是布料罢了,想不到房相如此拘泥小节。这般心胸,倒像个女子似的,还说要匡扶王朝基业?” 说完,她看着房相如错愕的表情转而又恢复了温和之色,妩笑一下,又道,“该不会,房相心里嫌弃本宫弄脏了你的衣袖吧。”
他惯听了她在自己面前一向称呼“我”而非“本宫”,此时她一转自称,忽然意识到她到底是一国贵主,不论如何胡闹,他都算是她的家臣。
房相如眉间有几分不甘之色,到底却又正坐回来,淡淡不快道,“公主恕罪。臣不敢。”
她捧着他官服的广袖,明媚地看向他。可他却不和她对视,别过脸去,双眸平视着前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就义了似的。
大概温香软玉于这人来说,比洪水猛兽更可怕。
她微微一笑,不在意房相如淡漠依旧的表情,因为她清楚地看到宰相的耳颈处还是起了一层淡红浅色,纵然他再如何冷脸掩饰,到底也是心有涟漪了吧。
她低头下去,复又起来,柔影错落不过须臾之间,她唇上的颜色就淡了几分,平和道,“不敢,那就是不嫌弃了。”
然后满意地看着口脂印在他的袖角,而房相如却没有目睹这一切过程,抱着非礼勿视的观念,坚持不看她的任何举动。
想到这儿,漱鸢停了手里的香匙,心底长长一声叹息。可惜啊可惜,想来她看不到房相如发现那个口脂印子时候的精彩表情了,那必定更加令人难忘……
也不知道今春的喜事是不是像翠笋似的,总是一段接着一段的来。
城安与康晋出降的事很快就定下来了,漱鸢携着贺礼去两宫祝二位姐姐大喜,“听说姐姐选的是卫尉宁卿的次子与壮武将军的长子,真是良配啊。”
大华尚武,两位驸马虽说品级不算很高,可武将之子仍然有些份量,陈宋两位娘娘打典这些,着实是费心了。
城安同康晋相视一眼,皆有些尴尬,一人拉过漱鸢的一只手,有些歉意地温声道,“比起你的贺礼,我们更想看见鸢妹妹你觅得如意郎君。”
第13章
漱鸢微微一笑,垂睫看着二人腕子上的金和翠玉环,说会的,“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驸马赠二位姐姐碧落环,这般好的寓意,我也沾沾喜气。”
说完她又有些恍神。她一点都不羡慕,也不着急,只是想她还有没有机会让那个人给自己带上这样的碧落环呢。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正看向自己,犹豫着慢慢回头看向院子里,却又不见有什么人在。
今日并非授业之日,房相如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她与城安和康晋二人又说了几句贺喜的话,女儿家私下里的嬉笑之言,无非是说说相看的过程,三人掩唇笑了笑,她看见两位姐姐脸上除了幸福还有一丝心安。
临别时候,她们送她到宫道上,“来年才去宫外头住,鸢妹妹还要像以前那样时常来玩。”
漱鸢还在想事情,轻声应着说好,春风吹起她的发丝缠绕在脖颈间,白茭似的修长挂着金银错碧圈。她今日没有上妆,少了平日的傲气,或许是因为她有些走神,此时竟然美得有几分出尘。
城安与康晋望着宫道上远去的漱鸢的背影,纷纷松了口气。
她们想,还好。还好这样美的漱鸢,没有突然出现在赏花局上。不然,她们二人怕是没有机会了。
大明宫的宫道笔直而漫长,延伸到远方,仿佛再走下去就要直通天空。
漱鸢揽袖走着,没有目的性,身后的幼蓉与冬鹃问了几声,她也没有回答。明明是春天,天色好像还是晚的太快了,转眼就是紫黛轻纱铺满了上空,半抹斜阳躲在晚霞后头慢慢的融化着。
直到走到延英门,她听见冬鹃在身后止住了她,“公主,过了延英门就是出了内廷,是殿中内省了!”
殿中内省?漱鸢这才回过神来,扬起头就着夕阳的光看向彤门上的字,的确是延英门。跨过延英门,就是朝廷官员在大明宫内忙政务的地方。
西廊之外,中书省就在那边。
漱鸢自己也纳罕起来,怎么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只见门那头走出一道身影,竹痕月白衣,好像在那边等着她似的。
“公主也在,真巧。” 宋洵望着她,浅笑说道。
漱鸢依旧静默地立在那,见宋洵含着一抹温然笑意,彬然有礼。她猜的出,他大概是等候多时了。
她总在想,有时候人真是奇怪,明明做出来的事情那样不堪,却总爱穿月白色。宋洵也算是她的前驸马,那日在杏岗同行,他表现得很是殷切得体,也不知若是得知了上辈子他们二人之间的种种,他还会不会这样满目思慕的神色。
漱鸢审视地瞧他,下巴微微昂着,就是要看得他心虚。宋洵被公主盯了很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清秀细长的眉眼松懈下来,垂眼微微行礼。
幼蓉见两人隔着延英门相对而立,这头是内廷,那头是半个外庭,此时天色不大早了,宋公子又是外男,总归是不好,于是上前低声提点:“公主,春夜风凉,咱们回去吧。”说着,就要上前搀扶她。
漱鸢抬了抬手,说不急,“宫灯未上,钟鼓尚静,此时还不到夜禁。再说了,父亲说过,大明宫里我想去哪玩都可以,现在回去做什么。”
她故意提高了声调,带着一股娇纵的语气,叫幼蓉听了忙垂首后退一步不再多言。她就是要在宋洵面前显得跋扈傲然,让他知难而退,这辈子少打自己的主意。
宫门在无边寂静中显得愈发沉重古朴,有归巢的鸟雀点点横过,衬得延英门的影子沉甸甸的,给人以压迫之感。门,是一道没有填满的墙,门槛将他们两人分割开来,从远处看,仿佛身处两个空间似的。
她打量着他,青色幞头下垂视地面的谦卑的脸,干净得似乎对世间任何权势都不感兴趣似的,可就是这样的面孔,曾经因为驸马都尉不可有实权一事百般不满。宋洵依旧耐心地静候着,仿佛公主不说话,他就要等到天长地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漱鸢终于开口了,“一直跟着本宫的人是你吧?”
从翠温阁出来后,她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人一直偷窥她,见宋洵被问得有些慌了神,心中更确认了几分。
宋洵小心翼翼地躬身,语气尽力恭顺,诚实回道,“公主恕罪,是在下唐突了。” 停顿了片刻,又慢慢解释起来,“今日在下陪同宁吴家两位郎君一同入宫,觐见翠微阁的两位娘娘和公主,也算是替义父向二位公主的喜事略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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