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装不懂,这是他唯一的选择。李漱鸢的话问得太过直白而单纯,说是居心叵测似乎有些过分。面对一个无辜的问题,房相如没法回答反驳,所以,只有避之。
房相如不直接作答,问话的人便更进一步。漱鸢神色肃然沉静,像是讨论国家大事似的,继续道,“我想做宰相夫人,所以要请教房相,如何才能办到。也不知竞争对手多不多,如何才有捷径?”
她说得公事公办一样,仿佛真的是在弘文馆里讨教学问一般谦虚认真。
房相如硬直着后背,如夫子般淡淡答道,“公主的野心,臣佩服。可有时候,渴望高山后的风景,攀爬叠峦,千辛万苦,却不知这不是属于你的路。人这一辈子,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漱鸢微微一笑,歪头纯良问道,“那房相的路是什么?”
她终于引得他稍稍放松几分,只听他沉沉说,“臣的路,是匡扶陛下铸缔百年基业。”
“这不冲突。” 她若有所思地考虑起来,无比真诚地说,“我嫁予房相,陪你走一样的路。”
房相如心头一跳,连忙厉声否认,“不可。公主那就叫外戚干政了。”
漱鸢一瞬间泄气,神色转而有些悲壮,惆怅道,“好。房相的话,我懂了。我的路,大概就是去和亲。房相是厌极我的吧,我离得远远就是了。”
说着,别过脸去,连忙抬起手背掩盖住嘴角差点溢出来的笑意,只露出泛红的眼圈,五分难过中还要带着五分娇憨。
房相如干涩地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又一次中计了。见她似乎真的要流泪,他不禁反省起方才言辞的犀利,才回过神来她不过还是十六七岁的孩子,那些喜欢不喜欢,嫁不嫁的话,大概也是单纯心性下的无知言论。
是的,她大概不知道喜欢为何物,也未曾真正理解男女之情。
想到这,房相如忙低头去掏找袖里的方帕,却怎么都摸不到,猛地才记起来,上次的那方青帕已经“赠”给李漱鸢了。
余光看着房相如有些无措的举动,漱鸢觉得自己真是厉害,如今连委屈都装得像模像样。从前一惯在房相如面前傲着,只为了掩盖心里的那点喜欢他的秘密。现在重来一次,她比谁都懂得要抓住机会。
房相如尴尬地坐在青榻上,双手在木案下握紧又松开。君有难,做人臣的却连方帕都没有,不能为君分忧,怎么看都不大好。他左右相看一番,见一旁的木案上只有一块粗麻料的布躺在那,仿佛在告诉他可以试试。
房相如看了一眼,断然觉得不可。她惯用好物,那等东西于她来说必是粗鄙,擦在脸颊上怕是还觉得糙疼。
他没办法,只得起身绕过木案,对着李漱鸢面前重新跪坐下去,振袖环臂像要请罪,“臣言辞不妥,公主莫放在心上。其实婚嫁出降的事情……来日方长。至于厌极这话,公主是误解臣了。”
漱鸢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把头埋入长长的对袖之下,声音被挡住有些闷沉,可听在耳中依然觉得敲在心头如雀跃。
她掩盖的嘴角不由得翘了翘,悄然伸手牵过房相如的广袖的一角……
房相如尚不知情,轻皱眉头垂首继续耐心解释道,“和亲这事,臣主战,因此不会同意陛下任何一位公主前去和亲的。公主也不必担忧太多,臣定会继续谏言……”
手臂上的力道裹着官服红袖,仿佛正在被另一端拉扯。房相如止言抬头,愣愣地见李漱鸢正拿他的袖子当手帕,毫无避讳地点点擦拭着眼角差点溢出的泪滴。
如梦初醒。
房相如赶紧连人带身子往后坐退了半步,却被漱鸢一把抓紧袖子,“公主……”
“又不是让房相亲自侍奉,借用一下也不可么。” 漱鸢反手攥紧袖子往回拽了拽,轻昂脸庞有挑衅的意味。
房相如的手隐在袖里,只隔着一层布,仿佛能感到她手指传来的温热,喉头一动,沉着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漱鸢唇边漾了一下,手却不松开,道,“我又没有拉房相的手,何来亲不亲的。”
他好像看出来她的嘴角有一丝笑影,仔细看过去却又不见。她一道视线落了过来,如泛着日光的清波湖面,叫人不容拒绝。
“怎么,难道房相打算让我红着眼出弘文馆么?”
房相如感到有些被动,仿佛要被她逼仄到了死巷……
***
大华对入朝官员很周全,多因着皇上惜才爱才。早朝后有廊下食备着,中午也供应一餐堂食。朝臣为食屈服,吃得饱,自然干得卖力。在朝臣公餐费用这一点上,没有一个谏臣提出过异议。
窦楦饭饱后,与大理寺少卿拜别一番,朝尚书省的方向慢慢而去。若不是来商量户部拨银子的事儿,他真不想在大理寺这边食午饭。饭菜倒是无甚不同,不过是这边的餐堂的墙壁上到处都是唐律,叫他吃着饭的时候倍感压迫。
窦楦揉着眉心唉声叹气,松手睁眼,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终于视觉在朦胧中恢复过来,再去一瞧,那英姿中迈步携风的正是房相如。
“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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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莫急,弘文馆下章还有后续。
附注:唐朝工作餐饭堂,刑部那些地方墙上挂着唐律,为的是让官员边吃边背是有记载。这里用一下。
感谢小可爱支持,喜欢的话 ,下本可能开《菩提谒》,不要被文绉绉的名字骗了,实质就是公主和男宠替身以及驸马的狗血事,he,又名《前夫的诱惑》
第12章
只见房相如猛然止步,停了片刻,才慢慢回转过脸。
窦楦一面招手,一面迎着走过去,待走到跟前,却瞧见房相如颇为古怪的脸色,心中不免有些怪哉。
房相如看清来人,才慢慢拧眉问,“你不是回去补觉了?”
话还是客气的,只是声音中带着点冷硬,好像有点没好气。窦楦不明原因,伸着脖子说,“近日事务繁多,我不过嘴上说说罢了。倒是你,不应该在弘文馆为永阳公主授业吗,这么快就结束了?”
房相如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颔首拂袖,确认道,“结束了。以后也不必再去了。”
他的语气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又微恼的音调,看着心事重重的样子,窦楦只当是永阳公主娇纵的性子让房六无从下手,开始替好友抱不平。
“怎么了?公主为难你了?” 窦楦自揽着手腕跟着他往西边走,边走边哎声,“陛下那边,你怎么办?”
房相如不语,具体情形也说不得。一口惆怅堵在心头,无处可去,他举目望着不远处的飞檐与城楼,眉眼里都是烦乱。
大概,他是教不了李漱鸢的。有教无类这话,在他们之间行不通。
公主已经长大,听不得规劝。这个年纪的女孩大抵都是这样。惯养着如明珠,心思渐渐如脱缰的野马,然后不管不顾地在旁人心间奔跑雀跃,也不顾及他人的所思所想,更将礼法归规矩抛之脑后。
窦楦见自己如何劝说都开解不了房六,只好无奈地低头继续走,忽然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大声道,“你袖角上怎么……有口脂印?”
漱鸢还是回了宣徽殿,心思是格外的愉悦,此时独自坐在案几前缓缓打着香篆,一匙匙的香粉填在篆模里,待到满了,轻轻提起模子,果然香粉散了,那个福字形坍了大半,漱鸢看着小金炉上瑞兽的脸想起房相如的表情,不禁轻笑了声。
“幼蓉。”漱鸢好像听见外头有隐约的嗡语声,抬头朝帘后唤了一句,“外头是怎么了,这样热闹?”
前不久御庭院里才君臣同乐一回,近日也不曾听闻父亲又要设宴,细数一遍,宫里也无人给她送请柬邀席。漱鸢仔细听了一会儿,那说话的声音有点熟悉,可一时半刻还真记不得是谁了。
幼蓉正在安置尚功局新纳的春褥,闻声后回身打起珠帘,回道,“是昭仪娘娘请了宾客,在东庭做赏花局。”
“哦,这样。”漱鸢恍然大悟,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城安姐姐那边。”
六公主城安的母亲,翠温阁的陈昭仪,回想起来,也是洛阳府邸的旧人了。她记得陈昭仪一向是个不大爱热闹的人,从前也鲜少做过东家。今日昭仪娘娘竟有兴致在宫中办赏花局,倒是稀奇了……
漱鸢琢磨一番,仍然想不通,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幼蓉,说完又调侃了一句,“这可不像是昭仪娘娘的性情啊?”
幼蓉系好帘,听完笑了一下,见公主心情不错,于是也跟着闲言起来,“公主是不知道,这说是赏花局,其实怕是要相看驸马吧。听说,宋娘娘也跟着去了,算是凑个份子,热闹热闹。”
漱鸢睁大了眼,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咦声道,“怎么,城安姐姐和康晋姐姐都要出降了?”
说完,见幼蓉点了头,这是确认了。漱鸢啊了一声,忽地颓然趴在桌子上,腮帮子鼓了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像池中的落单的红锦鲤似的。
其实她同六公主城安与十公主康晋的交情倒不是多么的深厚,不过是年岁差不多又一同长大的姐妹情谊。只是觉得昨日还在一起玩着的人,今日就安排上相看驸马出降的事,实在是太突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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