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是先过了眼下的这一关,梁淑甯的心又揣回了肚子里,有些侥幸,也有些意外,不知道缘何他竟然会出手相助。以她对周双白的了解,他这人向来冷心冷情,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和事向来是不闻不问,今日不知为何会这样大发善心,许是看在梁植的面上?不好教名义上的妹妹当众出丑?或许吧。
梁淑甯这种有惊无险的惴惴情绪,一直到了放课时间才有所缓解,只是想到先生说了要她留堂,又开始担心起来。不好教底下丫头看自己被先生训斥的模样,梁淑甯便带了个托叫认秋先行回院子里,自己正磨磨蹭蹭地拾掇着手里的墨匣。
二妹妹是自然不会好心等这位嫡姐的,只是梁淑仪临走时路过她身边,颇有些愤懑地瞧了她一眼,梁淑甯心里奇怪,也不知自己何时又招惹了她。
而周双白是照例留下的,梁淑甯一边收拾,一边偷眼瞧着吕鼐先生单独指导周双白的模样,那少年人侧身立着,几日不留意,身量似乎又高了些,一身竹青色夹棉袄袍以丝绦腰带相束,萧萧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周双白的好看,纵她多活一世,也是不得不承认的,就是性子有些太冷清,不然自己从前也不会吃这样多的苦头。
梁淑甯心里想着有的没的,手上动作放慢,也是为了等周双白先走,不好教他看到自己被先生训斥的模样,实在是有些难为情,梁淑甯虽算不上什么戴头识脸死要面子的人,只是要在他面前丢丑,总是不想的。
瞧着周双白出了塾院,梁淑甯才战战兢兢地走到座下,洗耳恭听先生教诲,只是没想到,此时和她并肩立着的,居然是方才窗外那个捣蛋的皮猴儿。
覃啸阳也侧头瞧了她一眼,觉得新奇,自己从来受先生训诫都是单枪匹马,今儿竟然还并肩立了一个女中豪杰,稀奇。
吕鼐上下打量这覃啸阳,哪哪儿都不合眼,“教你二人留堂,可知为何?”先生沉声道。
“学生知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二人并无半点默契。覃啸阳瞧那梁淑甯此刻低垂着头,像个受婆婆指摘的受气媳妇儿似的,委实没用,自己则愈发抬起头,与座上那吕老头对视,毫无半点惧怕之心。
吕鼐自然见过捣蛋的,只是这样冥顽不灵的也是头一遭,不怒反笑,“我在枞阳时,常听百姓谈及覃节度使美名,如今见了覃家公子倒是叫我大吃一惊,既然覃公子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就且先听梁大姑娘说。”
梁淑甯乜了覃啸阳一样,方才听先生说到覃节度使,估摸着此人约是覃彦进的儿子,前世只记得覃彦进一家后来可是军功显赫,覃彦进本人更是官拜骁骑大将军,怪不得这皮猴儿敢这样嚣张。“学生不该上课打瞌睡,不该用纸团子丢旁人。”梁淑甯说完就忍不住垂了头,颊边已经隐隐烧了起来,女儿家面情薄,两辈子的脸这会儿都快要丢尽了。
覃啸阳听完她说的,心头还略有震动,真没想到,这丫头竟还是个有义的,不像往常那些人上来便会将责任一股脑推到他身上来,倒真教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其实梁淑甯心里想得很简单,赶紧将自己的错处坦白了,自领了罚回家去,站在这干晾着是好看的么。
“覃公子呢?”吕鼐先生开口,又问。
覃啸阳只仰头撇了撇嘴,闭口不答。
不说,好,吕鼐先生只笑笑,“那就罚你二人各抄《礼记·少仪》二十遍,下次交齐了才许坐下听课,如何?”顿下想想,又开口补充道,“你二人之中,只要有一人未完成,便再次加罚。”
梁淑甯心里这个气,虽觉得对自己未免太为不公,可跟先生顶嘴定还要加罚,眼下没旁的法子,只能忍气吞声应下,“学生领罚。”身旁的小霸王概是指望不上的,自己里外里很可能要抄够四十遍了,梁淑甯心头滴血。
从塾院里头出来,梁淑甯携了墨匣子便径直快步朝前走,恨不得甩开身后那个瘟神几里地才好。
可惜覃啸阳是出了名的二皮脸,“梁家小姑娘。”在后头唤她,嗯,“良家小姑娘”,这个称呼还挺合适她,覃啸阳想着。
梁淑甯懒得理他,那人便得寸进尺,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梁淑甯转过身来,蹙着眉头丢他一个眼刀子,没好气地,“有何贵干!”
覃啸阳这会儿才发现,这姑娘竟真的生气了,仔细看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居然还隐隐噙着泪花,不会是要哭了吧,天地良心,他覃啸阳可是最怕看到姑娘家家掉豆子了……
有些手足无措的想着怎么哄人,本来想使唤她替自己多抄几份儿的坏心思此刻全都没了,覃啸阳挠挠头,“梁家妹妹,你可别哭啊,你方才朝我扔纸团儿的时候可不长这样儿!”想要安慰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有点变味儿了,可他又没哄过姑娘,少不经事啊。
梁淑甯本来就是个小姑娘心性,上辈子虽然周双白对她不冷不淡的,可也从来没让她出这样的糗,这厮居然还又脸有皮地叫她别哭,梁淑甯心里安抚自己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要是被这么一个半大孩子惹哭了,真就太丢人了。
可越这么想,就越不争气,眼见着那豆粒大的泪珠儿就要噙不住了,梁淑甯瘪瘪嘴,抡了袖子赶忙去擦。
此时,一只有力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要往身后带。
梁淑甯却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便要躲开,周双白凝目瞧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想不清,究竟几次了?
好像每一次,她都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想要挣开他、躲开他,这次不容他迟疑,反握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过来护在了身后。
那细腕不盈一握,被他的指节紧紧圈住,小姑娘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服帖地站在他身后,正愣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是何人?”覃啸阳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管面前少年的眼神已经冻得冰块一般。
“我是她哥哥。”周双白不想同他废话,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身后的梁淑甯最是了解,现在的周双白是真的生气了,旁人真真惹不得的。
覃啸阳自知理亏,没想到人家正经哥哥这下找上门来,真要在人家府里和主人家打起来也委实不丈夫,嘴上却也不想落了下乘,撇撇嘴道,“有哥哥护着就这么了不起?我寻思也没怎么你吧……”覃啸阳纳闷儿了,这小姑娘家家怎么这么容易哭鼻子呢。
周双白的眼神愈发没耐心起来,那覃啸阳毕竟不是个傻的,也知道事情严重了都不好看,没说两句便撒腿开溜了。
只留下梁淑甯同周双白二人面面相觑,这会儿梁淑甯倒真是欲哭无泪了。
梁淑甯先是试探性地轻轻挣了挣被他紧握的手腕,他这才反应过来,旋即便松开了挟制的手指,像是放开一片松软的易散的云,怅然若失的感觉,他不喜欢。
虽不得梁植宠爱,可毕竟也是娇养出的女儿家,她的皮肤极嫩,情急之下被他这样一掐,出现一道浅浅的红痕,梁淑甯有意无意地揉着腕子,氵显过的眼里有一种羸弱的美。
“多谢周哥哥,不止一次帮淑甯解围。”梁淑甯懂事地朝他致谢,不仅刚才,还有在课上那次,被他圈住的心悸仍在,此时感激的神情却是发自真心的。
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若真能有一个周双白这样的哥哥,其实是极好的,该有的照拂庇佑,任一样他都绝对有能力给。
可眼前的周双白却是在生气的,嘴角轻松地微微勾起,眼神却如深潭一般幽暗,不同于方才跟覃啸阳对峙时的生气,此时的周双白正隐忍着的怒气,非常隐蔽克制。那些微妙的小动作,在梁淑甯看来总是最熟悉不过,她几乎洞悉他泄漏的任何一点情绪。
可是,她想不通,他这会儿为什么要生气呢?
第九章
梁淑甯心里回想着方才自己说过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人的怒气来得竟是毫无道理的。
许是他讨厌见着别人哭呢?梁淑甯在心中默默揣测着,前世他再怎么对自己爱搭不理,她心里再怎么委屈,似乎也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
因为周双白并不会是那种会同情弱者的人,前世作为他的妻子,虽从未曾干涉过他的事,但见证他一路为官,隔三差五也会有各色各样的人跪伏于门前,求他高抬贵手放得他们一条生路,那恸哭声教梁淑甯现在想起来,还是挺瘆人的。那会儿周双白只寒着一张脸,转脸竟命门房的下人放了恶犬出去咬他们,梁淑甯几乎越想越笃定,一定是他瞧见自己哭了,看着心烦才生气的。
梁淑甯素来有些怵他,忙得心虚地悄悄抬了袖子,揩去脸上的余泪。
周双白原本正凝着她腮边那粒剔透的泪珠儿出神,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人掉眼泪似的稀奇,那眼下的边缘沁得发红,鼻尖也是,羽睫氵显漉漉的,可怜兮兮倒像是谁家趁雨夜里丢出去的猫儿似的。
最惊奇的,还是他方才那股子莫名的怒气,甚至连自己也说不清因何而恼,恼方才那个混小子欺负了他的这个便宜妹妹?
不能,梁家的人其实跟他有何干系?说不上来心头那点憋闷,硬要剖开说呢,居然是有点气第一次惹哭她的,居然是别人。